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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艾基爾和他的同伴們簡短地打過招呼,從客席的後方走出會議場後,麻利地穿過主街道鑽出通往圈外的大門。就這樣沿著道路移動了約百米,大概在不再聽到主街區茲穆弗特的喧囂聲時已略微踏入臨近薄暮的森林中,隨之我終於停下了腳步。
至此為止都無言地跟上的亞絲娜,以一臉詫異的表情要求著對於這突如其來的移動的說明。然而我沒有馬上就把理由道出,取而代之的是把臉轉向了一個隨意亂猜的方向,低聲地呼喚道:
「……你在的吧,基茲梅爾?」
亞絲娜「誒」地驚呼一聲睜大雙眼,東張西望地環視周圍。
小鳥的鳴囀和樹木的葉片摩擦聲持續了一會兒後,突然間聽到了布帛隨風飄舞的響動。隨即,從與我注視著的方向的正對側,傳來了含帶笑意的聲音。
「被發現了嗎。」
轉過半圈後,瀟灑地把長鬥篷撥到背後的黑精靈的身姿便出現在那裏。即便解除了隱蔽【Hiding】狀態,騎士的高挑身材也融入了昏暗的樹蔭之中難以分辨,不過唯有瑪瑙般的兩個眼瞳像是惡作劇那樣閃閃發光。
「與其說發現什麼的……」
不是你那邊搭話過來的嘛,把這一句省略掉,我露出了苦笑。直到在會議場,從身旁聽到低語聲為止,都完全沒有想像到這一點。像是本應於黑精靈野營地和我們解散的基茲梅爾,居然會靠鬥篷所擁有的《隱身的咒文》透明化,潛入距離我們近在咫尺的地方這種事。
代替不知道究竟應該作出什麼提問,僅是遠眺著微笑的基茲梅爾的我,亞絲娜愕然般地輕聲道。
「誒……基茲梅爾……?從什麼時候起,就在我們身邊了……?」
——確實,那是個重大的問題。
假如基茲梅爾,是在我們走出野營地後馬上就追了過來的話,她不就也看到那個場麵了嗎。作為《翡翠的秘鑰》任務的起點的事件戰鬥——換言之,就是林德隊為森林精靈援助與黑精靈騎士戰鬥的一幕。
雖說在那時死去的黑精靈,並非我們所擔憂其存在的《第二個基茲梅爾》,然而即便如此那對於基茲梅爾來說也是難以接受的光景吧。假如當時正好在場的話,她究竟要如何理解這一切呢。
然而,我的這番憂慮,似乎並非是與亞絲娜共有的。和基茲梅爾同樣地拉起風帽的細劍使,不知為何臉稍稍發紅著補充了問題。
「……難道說,旅店的房間裏,也在一起……?」
——確實,那也是個重大的問題啊。
即便現在且不說陰差陽錯地和亞絲娜住到了同一個房間裏的事,我也沒有說或是被說什麼令人感覺羞恥的東西吧。盡管想要回放約八小時前的記憶,不過該說是萬幸嗎,基茲梅爾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發現汝等是在那條街道的集會場上哦。雖說用轉移的咒文從野營地飛到了附近的森林,不過那也已經是黃昏以後的事了呐……」
說起來,是有那麼方便的一手來著。這樣想起後稍稍放下心來,不過疑問仍沒有消失。
說到底,這種事有可能嗎。沒有和玩家組隊的NPC,會遠離被設定好的行動區域,往玩家追去……如此這般的事情。
而且,基茲梅爾向我低語時所在的會議場處於茲穆弗特的街道的正中間,當然也就是《圈內》。如果有被怪物追趕的玩家逃進街區中,即便怪物就此緊跟著想要侵入街中,也會在轉瞬間被坐鎮於大門兩側的如鬼般強悍的衛兵消滅。
而基茲梅爾雖然對於正在進行黑精靈側的任務的我和亞絲娜來說,是有著黃色指針的NPC,不過對於除我們以外的玩家來說就是有著紅色指針的怪物了。當然對於茲穆弗特的衛兵來說理應也是如此,所以要是萬一隱身被看破【Reveal】了的話不是會很糟糕嗎。嘛啊,雖說身為精英級mob的基茲梅爾也確實是強得像鬼,即便以街道的衛兵為對手說不定也不會被瞬殺而得以逃進森林裏。
等等等等,我把在頭腦中浮現的幾個問題符號,總括成一句話問道:
「那個……為什麼,又要特意地來到人類的城鎮裏……?」
隨之,不知是否錯覺,基茲梅爾的臉上略微閃現出仿佛害羞的表情後,又重新一本正經地答以更為簡潔的回複:
「因為是任務呐。」
「任、任務?」
「嗯唔。我現在被司令官授予的任務,就是對汝等的照應和護衛。今早,離開野營地的汝等經過甚久仍未歸來,因此想要稍稍過來打聽下情況的那時候的事。」
「那、那時候的事,這樣嗎。不過……沒問題嗎,走到街道那麼深入的地方?要是hide,不對,是隱身的咒文被打破了的話……」
聽到我的話語,這會略微展現一副自豪的神情的精靈騎士,邊觸摸著有著不可思議的光澤的鬥篷邊說道:
「這件《朧夜的外套》的咒文,在太陽與月亮的光交接的黃昏和黎明前是最為強力的。稍微被輕輕觸碰到的程度是不會被打破的。」
「哈哈……原來如此……」
我遠眺著仍殘留有柔軟感觸的右手指尖點點頭,隨後亞絲娜在雙眉間露出危險的色調低聲問道:
【鳴泣:你小子摸到哪兒了快老實交待→_→】
「…………被觸碰到?」
「唔嗯,看來桐人也相當了不起呢。」
「真是了不起的佳品呐,那件鬥篷!」
我這樣硬插進去,回避掉奇怪的進展。一想到實際上,像那樣繼續觸摸透明的基茲梅爾的身體的話,說不定防騷擾代碼就會發動把我送進牢獄,就不由得滲出冷汗,總之答辯暫且到此,我悄悄地仰起視線來。
在樹梢的縫隙間擴展開來的天空,正確來說是上層的底部,僅在西側殘留有些微的朱色,大部分都已染上了深紫。雖然本打算在主街區吃完晚飯的,不過要把基茲梅爾再一次帶進圈內讓我多少有所顧慮,而且事到如今更不能把她留在街外。
「……亞絲娜,我想就這樣返回野營地了,那樣好嗎?」
我把臉轉回來如此問道,在受到了細劍使「剛才的話待會兒再好好地算賬」的一瞥後,她表情重新變的平淡,點了點頭。
「好啊。難得基茲梅爾來接我們了。」
如此說著就閉上了口,不過她像是仍有什麼想說的樣子,因此我稍稍傾首催促她往下說。
隨之,亞絲娜把視線落到地麵上,邊用靴子的靴尖踢著青紫色的蘑菇邊補充了一個提案:
「……那個啊,我在想,幹脆直到頭目戰前都一直以野營地作為據點怎麼樣呢?」
「誒?……嘛、嘛啊,雖然攻略的進度能從艾基爾和阿爾戈那裏拿到情報,補給方麵估計也沒有問題……不過,明明你似乎很喜歡茲穆弗特的旅店。」
「景色什麼的,看過一次就夠了喲。比起那個……現在,我不想接近公會的那幫人呢。」
「……是嗎。」
雖說在MMORPG中患上《拒絕接近玩家綜合症》往往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不過我既明白想暫時與林德他們拉開距離的亞絲娜的心情,而且在那之前我自己也沒有去說別人的資格,因此我點點頭後再次轉向基茲梅爾。
「基茲梅爾,從今晚起……大概一星期左右,能讓我們住在帳篷裏嗎?」
「沒關係啊。」
幹脆利落地如此答道的NPC騎士,露出能讓人誤認為是玩家的——不對,是比玩家還要更為溫柔的笑容說道:
「能當成自己的家的話,我也會很高興的。一同生活吧,直到完成各自的任務為止。」
「……啊啊,謝謝你。」
我一邊從生活這個詞語中感受著其新鮮的聲響一邊道謝,亞絲娜也無言地輕輕頷首,然而不知為何馬上又扭向了一邊。在落日餘暉的照射下,左腰的細劍、簡樸的胸甲和平滑的臉頰的線條都染上了深紅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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遺憾的是,能從黑精靈轉移到主街區附近的森林的咒文是單向的,所以我們沿著夜色漸深的《迷霧之森》,向著與今早成反方向的路線行走著。
當然與怪物的戰鬥無可避免,不過我和亞絲娜的戰力都已提升,而且最重要的是再次加入了隊伍的精靈騎士無比可靠。雖然從等級上來說我也到達了和基茲梅爾相同的15,不過作為精英級的她的強大並非是能以等級的數字來計算的。隊列則不知為何是亞絲娜和基茲梅爾在前,由我殿後的排法,然而從右襲來的mob被揮舞著名劍《ChivalricRapier+5》的亞絲娜、從左襲來的mob則被運用著更為淩厲的長式軍刀的基茲梅爾,以一套普通技和劍技一一擊破,因此我幾乎沒有出場的餘地。由於組成了隊伍,所以我也有被好好地分配以經驗值和珂爾,懷著對其的獲得提示感到過意不去的心情,思考在不知不覺間向左右彷徨出神。
看向右邊思考著的,是在名實上共同分割了攻略集團的公會DKB和ALS,還有我和亞絲娜的事情。
我為了阻止亞絲娜與林德發生衝突,說出了「我不希望你死去」這一句話。當然這並非僅限於那個場合的權宜之計,而是打自心底湧現出來的真心話。但是,我便由此選擇了再一次延長和亞絲娜之間的合作關係的道路。雖然從理性上作出了比起與我共同行動,加入大型公會更能使亞絲娜的生存率上升的判斷,然而解除搭檔關係的那一句話無論如何都無法脫口而出。那個時候,無法從喉嚨中發出聲音的理由,直到現在仍不是十分清楚。
不過既然如此,我就必須對自己的話負起責任。具體來說,就是要比至今為止更為盡力地強化她。不僅是在戰鬥中的行動方式,角色狀態、裝備、以及知識麵也需如此。
自在第二層結成組合到今天剛好過去了一個星期,不過在此期間,我對亞絲娜,都是示以有問則答的態度。拜此所賜,「你快說說那個」這樣的台詞都不知道聽過多少次了。雖然說不定是作為利己的封弊者的內疚感驅使我這麼做的,不過我這種對自己的放縱也差不多該到此為止了……
——然後,往右遠眺過去並思考的同時,朝向左邊時又是完全不同的思考出現於腦中。考慮著的當然是關於有著眾多謎團的NPC騎士基茲梅爾的事情。
她究竟是怎樣的存在呢。
並非單純的NPC這一點,已經明顯得不能再明顯了。會話時的自然態度、感情表現的豐富程度,不用說被配置於茲穆弗特的街道中的店員和衛兵、旅店的大姐姐,就算與在野營地起居的其他黑精靈相比都有著決定性的相異之處。我隻能認為她並非是被NPC專用的算法所控製,而是基茲梅爾自身在思考、感知、定下決策。如果不是這樣的話,也不會做出追上我和亞絲娜、潛入至遠離野營地的主街區這種大膽的行動吧。
如果不是普通的NPC的話,得出的結論就有兩個了。
其一,雖然不知道理由,不過基茲梅爾並不是僅會對被決定好的關鍵詞作出反應的聊天機器人【Chatbot】,而是具備著高度的人工智能【AI】。
【鳴泣譯注:聊天機器人在原文中是“人工無脳”…隻能直接把注釋裏的英文譯過來了】
其二,雖也不清楚理由,不過基茲梅爾是玩家。正確來說,是和我們玩家相同的人類,操縱黑精靈的假想體,那就像是進行著角色扮演。
不論是哪一個,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而且我特別希望不會是第二個。因為如果那是真相的話,那麼寄宿於基茲梅爾中的就不可能是作為死亡遊戲的犧牲者的一般玩家,而是策劃了這個死亡遊戲的一方……也就是運營方的人類這麼一回事。
雖說總不會由茅場晶彥本人來驅動基茲梅爾,不過假使是茅場的協助者的話,那麼就沒理由純粹地幫助我們攻略遊戲了。在繼續一同行動的後頭,大概應該會有什麼陷阱正等好了——
「……」
用力地搖了搖頭,我強行地將思考中斷了。
我不想懷疑基茲梅爾。不想認為在野營地背側的臨時墓地上,那強忍著談及妹妹提爾涅爾的遭遇時的悲傷的側顏,會是什麼心懷不軌的演技,絕對不想。
提起眼瞼,再一次,望向行走在前方右側的細劍使的後背。
我要守護亞絲娜,必須使她變得更強。讓她就算我在不遠的未來死去,也能獨自一人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戰鬥到底般的強大。這便是沒有選擇解除搭檔關係的我的責任。
但是,萬一,和基茲梅爾的相遇是某個《陷阱》的話。如果那個可能性,即便很渺小卻也是存在著的話……
「……桐人。」
突然從前方左側傳來了呼喊聲,我猛地一驚抬起臉。
隨即,便和回頭側首的黑精靈騎士對上了眼。那個既帶詫異、亦帶擔心的表情不論怎麼看都是如此自然,在使我對作著各種各樣的猜忌的自己感到羞愧的同時,想要知道她的真相的想法也更為強烈了。
「似乎從剛才開始就一聲不響了,究竟怎麼樣了?」
「啊,不不,什麼都沒有啊。不過在想一點事情……」
「唔嗯。我認為有煩惱的話,說出來聽聽也是不錯的哦。」
聽到基茲梅爾的話,亞絲娜也回過頭來添上幾句。
「沒錯喲,雖然是最近才知道的,你是會一個人想東想西得過了頭然後自顧自地低落下去的類型對吧。趁還沒陷在奇怪的地方前先說出來啊。」
「那、那種事……雖說倒也不是沒有啦……」
在兩位女性劍士的注視之下,我的視線情不自禁地遊離不定起來,不過我當然無處可逃。然而就算如此,也不能把想到的東西就這樣直白地說出來。無可奈何之下,我邊露出僵硬的笑容答道:
「那個啊,兩個人都很強很可靠呐——啥的……」
「這哪裏有需要考慮的要素啊?」
「不不,所以,誒——,啥來著,那個,要……要娶新娘的話該選哪邊好呢——這樣的……」
——剛才的不算。教練我要從存檔點重來。
【鳴泣:窩槽人作死就會死…別從存檔點重來了,你把人生重來吧】
亞絲娜以不論用任何詞藻都難以形容的表情,一時眺望著搜遍視界的角落以尋找【LOAD】按鈕的我,大大地吸進一口氣後——
「你這不是笨蛋麼!?」
說出了這麼一句難能可貴的寶貴話語。
另一側的基茲梅爾,則是表情毫不改色並「唔嗯」地低語後,依舊一本正經地說道:
「抱歉呐,桐人。那件事不得到女王陛下表示允許的恩賜是不行的。」
「不、不不不不,請不要在意……」
我哆嗦著搖動臉和雙手,早知如此就不該滿腦子的MMO而應該也玩玩會冒出一堆那種類型的選擇肢的遊戲啊,話說回來明明很喜歡模擬戀愛的中學生才不會陷入這種狀況,不不說不定完全潛行型美少女死亡遊戲也出乎意料地會有啊,在那情況下管怎麼做都是會死的吧……循環著這樣的逃避式的思考,亞絲娜用更加冰冷的聲音說道:
「到了喲。」
差點就把「哪裏?」這句問了出來,這才回想起這個小旅行是存在目的地的。
抬起臉後,深邃的森林已於前方到達了盡頭,在密布的夜霧深處也能夠隱約看出隨風飄舞的三角旗了。那正是令人懷念的黑精靈野營地。
忍住對發出「哎呀哎呀終於回來了啊」這番感想的自己的苦笑,順便把數十秒前的失態也全部忘去,我追向在前方大步流星的女性陣。
到頭來豈止戰鬥,就連導航都完全交給了那兩個人,雖然我感覺自己的評價在從茲穆弗特移動到野營地的途中下降了不少,不過要勉強找出在那時得到的教訓的話,那大概就是一個人猶豫不決地想來想去並非什麼好事——這一點吧。
不管基茲梅爾是AI還是人類,我們幫助了她,她也幫助了我們的這個事實都是不會動搖的。而且,我——肯定亞絲娜也會如此,想要盡可能長地——可以的話想要一直和基茲梅爾在一起的這個事實也是。現在,這一點就足夠了。
根據牙王的豪言壯語所提出的目標進行樓層攻略的話,第三層的頭目戰將會在六天後,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一日進行。在那之前,要以這個野營地為據點,做能做的事情。推進中斷了的戰役任務,磨煉技能熟練度和收集情報。要做的事可謂堆積成山。
穿過滿布魔法之霧的狹細山澗,在將要進入野營地時,我使勁地往胸中吸入空氣,「好」地喊出一聲後提起了幹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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