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初春,正是百草齊芽的時候,怎奈昨晚一場大雪降下來,把個天地鋪的嚴嚴實實,那初發的小芽不知死了多少,想起來卻隻能歎天之不公,然而天地不仁,那雪卻依然在下。因為大雪的緣故,平原城中街靜巷空,除了守衛的士兵外,便止有幾個頑童在雪中嬉戲。
“雪來比色。對澹然一笑,休喧笙笛。莫怪廣平,鐵石心腸為伊折。偏是三花兩蕊,消萬古、才人騷筆。尚記得,醉臥東園,天幕地為席。回首,往事寂。正雨暗霧昏,萬種愁積。錦江路悄,媒聘音沈兩空憶。終是茅簷竹戶,難指望、淩煙金碧。憔悴了、羌管裏,怨誰始得……”大雪之中,卻傳來歌聲,那歌聲清越卻低沉,悠雅卻感傷,讓人心為之傷。未幾時,一條孤寂的人影,從大如席的雪中緩步而來。他一襲青衫已落滿了雪花,頭頂亦有了一層積雪,卻隱然可以看出他眉清目秀,斯文高雅,手中提幾壺酒,仿如一個賣醉的狂士,隻是看他身形飄逸,踏雪幾近無痕,卻是一個身負武功的江湖人士。他一路披雪而行,也不拂去身的積雪,隻是且歌且行,且行且飲,不一會兒,便已出了城。“好一片大雪,隻是……”秀士看到平原城外一片空曠的雪景,輕歎一聲,飲了一口酒,再次前行。
行不多久,便見了一片鬆林,鬆枝雖被積雪壓彎,那筆挺的身形卻依然如是。秀士卻不去管這鬆樹,隻是一直往林中走去。他雖沒施展輕功,卻終非凡人,走起路來也是極快,不一刻便到了林深處,他的步子卻停了下來,仿如近鄉情怯的遊子一般,麵上的表情亦是悲喜交加,過了片刻,他終於還是向前走去。一抷土墳,一間茅屋也映入了他的眼中。
他緩步的走到那墳前,拂去墓碑上的積雪,他的動作輕柔至級,仿佛他拂著的不是冰冷的石碑,而是伊人的麵頰,他冰冷的雙眸,亦在瞬間變得溫柔如水。
“景風,我回來了,往年,我願日日陪在你身邊,今年卻不行,因為,有些人身上負的債,已到了該還的時候……”對著墓碑,他喃喃的說,說完之後,把身邊的酒壺拍去泥封,舉至頭頂,然後仰頭張嘴,痛飲起來,烈酒有的入喉,有的卻撒到麵上,洗去了他麵上的積雪……
“等我滅了南齊武林,便回到這間茅屋,陪你直到終老……”酒飲盡的時候,他麵對著愛人的墓碑說,語氣雖然溫柔,身上卻迸發出一種雖千萬人吾往也的氣勢,說完之後,他毅然的轉過身,向樹林外走去,隻留下身後的墓碑,孤零零立在雪中,上麵有一行蒼勁的字:愛妻景風之墓——吳安然。
“林兄深夜來訪,不知有何貴幹?”風萬裏滿心不快的從內堂出來,臉上卻堆著笑客氣道。他正與小妾歡好,卻被告辭林天寧來訪,隻得草草完事出來見客。他雖是風家家主,林天寧卻也是林家家主,風林兩家為南齊武林之首,雖然平時明爭暗鬥的,可大家都是武林白道翹楚,誰也不願在禮節上被人看不起,所以雖然他滿心的惱火,這臉上的笑容卻甜的似蜜。
“天華回來了。”林天寧卻沒有閑心去看他的笑臉,隻是臉色略白的道。
“如何?”風萬裏的臉色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也不禁變了。林天華是林家明地裏的第一高手,名氣在南齊也是響當當的,此次被推出來帶領林家與風家的數十名高手外出追殺魔門中人已有數月,今日才回來,可是他風家的高手一個也沒回來,他怎麼還能笑得出來?
“雙臂盡碎,麵目全非,神智不清。”林天寧黯然道。他實在無法形容心中的痛楚,林天華雖與他同輩,卻比他小上二十多歲,從小天賦極佳,武功修為進展極快,是他著力培養的後備力量,因為他沒有子嗣,林家將來的家主非林天華莫屬,可是方才再見這幼弟之時,他幾乎不敢相認。林天華的又臂經脈盡碎,原本俊逸的麵容也被劃得傷痕累累,舌被斬去,雙目被挖,雙耳被割,現在已是個廢人,若不是被敵人的大搜魂手弄得神智不清,隻怕以他高傲的性子早已自盡了,可是這樣一個廢人自己又當如何處之?林家是養得起他,可是要這神智不清又讓人睹之傷神的廢人有何用?所以他隻能忍痛把自己全心培養了二十年的幼弟殺掉。更為可恨的是,居然沒有捉到那個送林天華回來的人,他也明白既然人家都能悄無聲息的送個人回來,自己是肯定不敵,是以他隻能忍住心中的悲痛,不顧深夜來找風家家主風萬裏相商。
“這……林兄節哀……”雖然隻是短短的十二個字,風萬裏卻聽得出林天寧心中的悲憤,對林家知根知底的他自然也明白林天寧會怎麼處理,再想想林風兩家此次派出的精英,縱使精明萬分,他一時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魔門如此待我林家,林某與他們勢不兩立。風兄,林風兩家既為我大齊武林之首,也該為武林做點事了。此次我意將我林家全部精英遣出,全力剿滅魔門餘孽,不知風兄可願助我一臂之力?”林天寧定了定神,一咬牙,把自己的來意說明。
“林兄客氣了,此次隨天華去的可也有我風家數十精英,魔門居然不放一人回還,我風萬裏若不殺了這些畜生,又怎對得起死去的家人?林兄既有此意,我風家全力支持。”風萬裏知道林天寧是準備拖自己下水了,不過話說回來,兩家雖然有爭執,可是對魔門卻向來是一條心的,因為不論那一方有損,另一方必被魔門所滅,正是唇亡齒寒之局,所以他也慷慨的應道。
“林某拜謝風兄好意。”林天寧聽風萬裏應了,心裏有所緩解,便起身相謝,風萬裏急忙扶住說:“我風林兩家向為世交,同掌武林牛耳,自當同進退,林兄客氣了。隻是魔門勢大,當聯合武林正道,共滅魔門。”
“正是,明日林某便廣邀江湖朋友,商討滅魔大計。”林天寧聽風萬裏這麼說,一挺身說。
“林兄方有痛失愛弟之苦,此等小事,還是交由在下來辦吧。”風萬裏微微一笑道。南齊武林雖然並不如趙秦那般人才輩出,但其中也有不少奇人異士,自然比魔門勢力要強上很多,可以說滅魔是必勝之局,現在若讓林天寧登高一呼,剿滅魔門之後,這武林可就是他林家的了。風萬裏也是成了精的人物,豈能任由林天寧來做?
“這樣也好,不過林某還是覺得這請貼還是以我林風兩家聯名來發好些,不知風兄意下如何?”林天寧自然知道風萬裏心中所想,但也知道林風兩家誰也離不開誰,便退一步道。
“如此甚好,小弟這便差人連夜造製名貼,明天發放。”風萬裏聽到林天寧如此說,知道這是底線,便爽快的答應了。
“唉,這還真是個多事之春啊……”吳安然躺在道邊一棵樹上,看著一批路過的江湖人士感歎道。
“老吳,莫裝斯文了,陪兄弟喝酒去,聽說南齊的酒不烈,但味道很好,這次一定要嚐嚐。”吳安然感歎剛完,便聽到樹下一個大嗓子叫道。
“粗人,粗人啊!”吳安然接著歎道,麵上卻是笑容可掬,身體一直,便飄然下樹。
樹下立著一位八尺高的中年人,一臉虯髯,看起來想當威武,吳安然站在他麵前,矮了有半個頭,不過他的瀟灑飄然卻是那人沒法比的。“小雪,你總是這麼粗魯,十幾年都沒變啊。這江南之地正亂呢,你不在大雪山享福,跑到這裏來做甚?難不成是活得膩味,想讓那些正道中人砍了?”吳安然一下樹,便開口笑道。
“老吳,你莫在我赫連雪麵前裝了,以前你這麼說話,兄弟聽著舒服,現在這麼說,兄弟心裏堵……”這人不是別人,正是吳安然的生死之交,魔門血刀堂主赫連雪,這人長得相當彪悍,名字卻叫個雪字,當年與吳安然一起習武,一起闖蕩,兩人年少輕狂,吳安然常調笑的叫他小雪,隻是這對老朋友已有十年之久沒有相見了。
“好兄弟!赫連,以後就這樣叫你吧。說句實話,老吳我早已過了叫你小雪的年齡了,自從……算了,都過去了。血債須以血來還,老吳我與南齊武林勢不兩立,隻是南齊也非易與之輩,又沒犯著你赫連兄,你……還是走吧。”南齊口中的魔門,其實並非真正的魔門,而隻是以吳安然為首的魔門血影堂而已,魔門總部早已退出中原寄身西域大雪山,當年吳安然偶然救了前任血影堂主,自身才華武功俱佳,便加入了血影堂,之後功名顯卓,接任血影堂主,帶領血影在中原立足,而赫連雪卻在闖出名堂後,回到大雪山總壇接任血刀堂主,這次赫連雪聽說南齊武林要剿滅魔門,知道定是針對吳安然的,是以不顧魔門門主刑無舫的阻攔,帶領血刀堂的精英趕來相助,吳安然雖然感動,卻不想讓他赴險,是以一見麵便要趕他走。
“你這廝,既然叫我兄弟,又怎能趕我走?有這時間,還不如請我喝酒呢。”赫連雪叱道,他自然知道吳安然的好意,可他千裏迢迢從大雪山趕來,又怎會走。
“也是,你這牛脾氣,我還不如省點力氣跟你拚酒呢。”吳安然不禁輕笑,拉著赫連雪,向前走去。赫連雪看他那笑,隻覺少了幾分當年的輕狂,多了幾分蒼桑與辛酸。
“老吳啊,那個……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看……”看著吳安然寂寥的樣子,赫連雪不禁支吾著說。
“赫連,你想知道景風的事就直說,兄弟會告訴你的,隻是你是個粗人,不適合用這種小聰明。”吳安然扭頭盯著他道。
“這個……我不是怕你傷心麼。可是,這事我一直想不通,景風妹子武功也不算低,又有天魅功那種曆害功法,連我赫連這種粗人在她身上都討不到好去,誰又能動得了她?”赫連雪支吾著說,當年他初見景風隻因說了一句調笑的話,便被景風的天魅功弄得渾渾噩噩的,丟人之極,若不是吳安然出麵,隻怕還要出更大的醜,景風遇難時他又不在邊上,而後吳安然遝無音信,是以不明白事情真相。
“她已經有了我的孩子……”
“媽的,這群畜生,自詡名門正派,卻對有身孕之人動手,簡直是……天理不容。”吳安然聲音雖輕,赫連雪卻聽得清清楚楚,滿腔怒氣無法發泄,隻是隨手拍向路邊一棵大樹,一掌過去,那尺餘粗的大樹,竟攔腰斷掉。
“赫連兄功力大增,小弟佩服。”吳安然看他氣憤,隻是淡淡的道。
“哼哼,別告訴我你這些年來功力沒有進步,如你這等人物,魔門中並不常見,你若肯回大雪山,隻怕現在長老也做上了。”赫連雪雖然對自已的功力進展很滿意,可是卻知道吳安然資質比自己好上許多。
“小弟滿腹仇恨,進展有限,十年苦功,年前堪堪步入宗師境界而已,本想修至天道血洗南齊武林,隻是……我再也難以忍耐,景風已去了十年了……。”吳安然悶悶的說。
“乖乖,年前已步入宗師境界,你還不滿足,老兄我還沒到宗師境界呢。”赫連雪不禁倒抽一口冷氣,自己跟吳安然一同習武,卻比他差了一截,但看吳安然一副不滿的樣子,雖然知道他為何不滿,卻依然驚叫道。
“赫連兄,若你深愛之人被殺,而你卻無力複仇,你的精進,或許比我還快。我情願景風仍在,也不願要這宗師境界。”吳安然說了這句話後,臉上輕輕一笑道:“前麵便是南齊國都了,先去喝灑還是先去見見兄弟們?”
吳安然與赫連雪坐在南齊國都最大的一家酒樓裏邊的小包間裏,一邊看著街上行人,一邊飲酒,他們兩兄弟十餘年不見,自然先去痛飲一番了,至於那些屬下,兩人的副手自會安排。
“赫連兄,這十餘年不見,你酒量倒是見長啊,隻是你深居大雪山哪裏來的酒啊?”吳安然與赫連雪連幹十幾大碗,直呼痛快,但想起赫連雪深居大雪山,不禁有此一問。
“深居大雪山,又沒人鎖著我,那西秦國都離大雪山又不遠,酒還不是天天能喝到。倒是你,這些年來在哪裏苦修?我派弟兄們四處打探,也沒探到你的藏身之處。”赫連雪道。
“我也沒到別處去,隻是住在平原城外景風埋身之處,偶爾還跑到南齊來殺幾個人,日子倒也挺舒服,還得了個魔秀士的匪號。”吳安然淡淡的說。
“魔秀士,聽起來還不錯……景風埋身處,啥時候帶老兄去看看,雖然景風妹子當年野蠻了點,可畢竟是兄弟你的愛人,老兄就不與她計較了,還得去拜祭一下。”赫連雪提起景風,不禁又想起那詭異的天魅功來,心下更是戚戚然。
“等我們兄弟血洗南齊武林後吧,到時候我便要在那裏隱居,赫連兄可天天來找我喝酒。”吳安然微笑道,渾不把南齊江湖放在眼裏。
“嗯,那倒是個好去處……最近你又做了什麼驚天動地的事,鬧得林風兩家要聯合南齊武林來對付你,南齊武林雖自命正道,可彼此間芥蒂頗深,居然願意同心對付你。”赫連雪又問道,吳安然的確有不少事讓他費解,比如他怎麼會愛上那潑辣的景風,就是讓他最想不通的。
“也沒什麼,小弟隻是滅了林風兩家派出來搜查天魅門同門的幾十個人並將那領頭的林天華廢了然後親自送歸林府而已。”吳安然淡淡的說,仿佛事不關已一樣,但赫連雪卻可以聽出來林天華的下場。
“那林家家主也太過小題大做了吧,不過廢了他一個人,又殺了他幾十個人,有什麼大不了的?至於弄出這麼大個陣勢來麼?”赫連雪道。
“嘿嘿,若是普通弟子也就罷了,不過那林天華據稱是林家近百年來資質最好之人,也是林家下任家主。”吳安然嘿嘿一笑,傲氣盡顯,孤身闖入林家內院,全身而退,他的武功的確值得驕傲,赫連雪這時也想明白了,舉起手中酒道,“兄弟好本事,來,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