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夢令
山暮霜颸初動,吹徹一衫清慟。弦斷有誰聽?但寄天高地迥。如夢,如夢,寒蕊斷陽煙重。
寫罷,李豫放下筆,端起旁邊的酒杯,一飲而盡。這陳年舊醅,釀著過往的酸甜苦辣,在她的愁腸中百轉千回,凝成幾滴含霜的淚水。再斟一杯,她緩緩踱到東籬的菊旁,輕輕抬起手,將濁酒傾進土壤。
每年這個時節,她都會自斟自酌,與其說是懷念別人,不如說是懷念自己。隻是今年有所不同。那個曆經世事,飽受風霜的老人帶著遺憾走了,留下傳芳的詩詞和一抔淚滴。
“易安居士,”想想自己也已將近不惑之年,易安的心境,她漸漸體會到了,並且越咀嚼,越發難以下咽。
“我以後要成為您這樣的人。”十五歲的她眨著眼,一臉認真地說。
三十七歲的易安淺笑了一下。斜陽的餘暉打透窗子,灑在她的周身,將她渲染成一幅鍍金的畫。她溫柔地回答說:“你不會成為我,也不必成為我。在你眼中,我看到了與眾不同的東西,那是我所沒有的。因此,你我注定不同。”
如今,三十九歲的她獨自站在東籬旁,輕聲地問:“我們真的不同嗎?”
可是,七十一歲的易安再也不能回答了。
李豫淡淡地笑了一下,轉身向遠處眺望。
暮秋九月的會稽山,呈現給她的既不是“千岩競秀,萬壑爭流”,也不是“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太陽墜落到群山之中,還在不斷沉沒,殘陽的血染紅了天邊的雲霞,也染紅了原本灰蒙蒙的草木,這讓她想起了在她出逃的那個傍晚,她所見過的戰場,雖已被清理幹淨,但衰草連天的大地被鮮血浸染的痕跡依然存在,空氣中的塵埃在斜陽下飄蕩著。
“這是我想要的嗎?”
她一直向往歸隱山林,大概是因為從小讀了陶淵明,但她現在才明白,所謂“田園將蕪”、“質性使然”隻是“惜哉劍術疏,奇功遂不成”之後“避秦時亂”的借口。從前,她欣賞嵇康“薄湯武而非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不事王侯,不為物用”的瀟灑不羈,但她現在才懂得那“臨當就命,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的心境。就連她崇拜的蘇軾,那個狂吟“老夫聊發少年狂”的以豁達著稱的東坡居士,原來也會發出“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的慨歎。
有些事情是改變不了的。所謂歸隱人語、瀟灑人語、曠達人語,都是說給別人,或是說給自己聽的吧,個中酸楚,大概隻有以心為舌,才能體味得到了。
落日的餘暉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遊蕩,闖入她的眼簾,讓她一陣恍惚,竟覺得這山好像是齊州的山。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該忘卻的和不該忘卻的,想忘卻的和不想忘卻的,都一並在她腦海中漸行漸遠了。
汴州的火樹銀花,齊州的明山媚水,杭州的煙柳畫橋,都好似鏡花水月,她伸出手去回憶中打撈,卻隻抓回一掌冷霧。對於本以為會時時刺在她心上的烽火狼煙、兵戎刀槍,她也變得麻木了。那些糾纏與抗爭,自然早已被拋在腦後。甚至是他的音容笑貌,都和齊州的菊亭一起,在她心中不可挽回地模糊了。
在這山中待得久了,她幾乎忘了世界,也幾乎忘了自己。
究竟是她太放得下,在經曆了大喜大悲之後,又在將要從此錦衣玉食之時,選擇歸隱山林;還是說她太放不下,於是選擇了遺忘,選擇了逃避,隻希冀在這一方山水中避世自安?
此情可待成追憶,隻是當時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