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宇忽空時歲忽寂。
左月生看見綿延而去的群山、陸淨看見軒窗前水藍長裙的女人、葉倉見熊熊天火裏燃燒的蒼木、婁江看見兩道正在倒下的身影……許許多多熟悉而遠去的麵孔和事物在瞳孔上一掠而過, 光線破碎折轉。
被它們淹沒,就像被一場陸離的夢淹沒。
“混賬!”
陶容長老暴怒,大鵬般一躍而起, 拔劍斬向圜壇最高處的舟子顏。
“你在做什麼?!”
劍光快如閃電, 舟子顏被劈成兩半, 卻沒有一絲血花迸濺出來。
他的身影如太陽出來時的露一樣, 迅速地蒸發、消散。四周的天青瓷紋、殷紅燭火、水霧霞虹……全部迅速褪去色彩, 仿佛畫布被斬破, 陶長老連人帶劍撞進宣紙背後的另一個灰塵暗淡的世界。
無風無水也無火。
青瓷盞立在龜裂的湖麵,蠟燭燃盡隻餘一段焦黑燈芯, 四柱欞門下的祝女祝師不見蹤跡,水亭裏的仇薄燈等人也消失了。
“水月鏡花……不錯, 好陣術。”
陶長老站在舟子顏剛剛立著的地方,衣袖緩緩落下。
“這些年你長進不少。”
天穹是灰色的, 圜壇是灰色的,回廊閣樓亭台以及更遠的一切房屋也都是灰色的, 唯獨物影深黑。
“雕蟲小技,讓老師見笑了。”
舟子顏隱沒在黑暗裏,不見身形。
“教你陣術的人本事神鬼莫測, 這要是雕蟲小技, 山海閣的所有墨師都該去死一死了。”陶長老說。
他右手把劍垂下,被劍尖一點寒芒指著的石麵仿佛承受不住某種鋒利, 無聲無息地出現蛛網般的裂痕, 左手卻滑出一杆煙鬥,徑自抽了起來。
“誰告訴你我們要來鱬城的?他們允諾了你什麼?”
“老師不是聽到了嗎?”舟子顏似乎笑了笑, 圜壇周圍建築的影子一點點拉長, 漸漸蓋過湖底長出的青瓷枯荷, “期我以日月,期我以四/風。”
“蠢貨!”
陶長老嗬斥,煙杆在虛空中一敲,磕出幾點暗紅的火星。火星迸濺,落到湖底,落到水榭亭台扭曲的影子上,轉瞬就把它們灼燒出白色的灰煙。
“愚不可及!冥頑不靈!什麼人說的話都信?以為給那些家夥當走狗,替他們賣命,他們就真的會履行承諾嗎?我看你的長進是長進到狗身上去了。”
“老師責之有理,可山海閣現在不也在當百氏的走狗嗎?”舟子顏微微欠身,仿佛仍在從前的課堂上,等著老師解惑,“百氏南伐巫族,借道清洲,山海閣不僅應許,還伸以援手,這不是爭當百氏的馬前卒是什麼?又或者——”
他打見麵起就始終畢恭畢敬,一直到現在,長久以來紮在心底的那些尖銳刀劍陡然在聲音裏破鞘而出。
“這也是您說的權衡?”
煙鬥懸停半空,四下死寂。
“恨我恨很久了吧?”陶長老慢慢地抽了口煙,吐出的霧模糊了他的眼,“安排住處的時候,是不是鬆了口氣?畢竟我要是住城祝司裏,光是克製殺意,就要花很大力氣,很容易露出馬腳吧。”
“子顏不敢。”
舟子顏冷冷地說。
“以前我就最煩你這個德行,心裏拗得跟頭牛一樣,臉上口裏還要什麼都應好什麼都應是。恨就是恨,還非要執什麼弟子之禮,沒點少年氣。”陶長老鬆開煙鬥,任由它磕落在黑石上,劍插至身前,左手與右手一起握住劍柄,白發被風吹動,“不過,恨我恨山海閣,都可以,唯獨不該對太乙那位出手。你手裏還提著他的劍吧?什麼時候學會忘恩負義了?”
舟子顏低頭。
太一劍在兵匣中,劍身微顫,竭力想破匣而出,卻被十二根銅鏈緊緊鎖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