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三謝謝人間(1 / 3)

穢風攜裹血火。

漆黑的大荒迎來前所未有的盛典, 在這四季無極,燭龍不照之地。

一座幽冥城,十萬墜荒人, 以同樣的十二洲雅言,以同樣的腔調, 齊聲唱起一首與十二洲各城各池形式差不多的大祭祝歌。聲音裏透出億萬分的狂喜, 沒有比生活在幽冥城的荒侍更痛恨城中這縷神火的人了。

“噫籲神哉,佑世之神

舍爾魂兮,鑄我之城

風厲厲兮喜也

不知魂之死也

……”

神火的存在, 就像一麵鏡子無時無刻, 不在照出他們醜陋的麵目。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1]

明神不死,妖魔何止?

終於,他們在大荒裏等待上千年,終於等到了神死之日。隻要這世上再無明神, 隻要人人皆是妖魔,那就世無妖魔。

整座幽冥城都在熊熊燃燒。

巨大的雲鯨鯨骨在腐肉和朽血中仰起頭, 發出聽不見的聲音。荒使們腳踏古步,在熊熊大火中搖動幢鈴,他們的麵目都被暗紅的光模糊了,隻剩下一道道扭曲的黑影,好似無數妖魔在歡歌盛舞。

欣兮欣兮, 神之將死!

以城為爐, 以血為火,引排複回九十返。高台正中心的殘魂神火火光越來越暗淡, 隨著火光的黯去, 殘魂逐漸呈現出一道薄如剪紙的身影, 袍袖飄搖,不斷墜下點點微塵般的金色餘火。

爐火每一徘徊錘煉一次,潔白袍袖就飄搖一次。

就像一張紙,要自行燃盡。

他沒能成功。

無數密密麻麻的銀絲穿過魂過,如蛛網般將他罩住,每一次火即將燃起,銀絲就會收緊令它滅去。

叛出天工府後更名“戲先生”的謝遠在成功鑄煉了三柄邪兵後提出了這個辦法——收集誕生於晦暗三千年的死魂,以它們為引,淬煉魂絲。

那一場大劫裏,有太多的城神,太多的妖,太多的人死去了。不是所有的人與妖都像朝城的山靈精怪那麼幸運,能夠得到神君的玉圭保護自己。更多的是瘴霧席卷,百萬、千萬的生靈連反應都來不及,就被吞噬了。

生前的一切記憶都被淡忘了,隻剩下劫難到來時的淒楚茫然和被生生啃食的痛苦。

將那些亡魂的哭嚎和痛苦,強行灌進神君的殘魂裏。要救世的,反過來引發了滅世的劫禍。要人神妖親密無間的,反過來令三者攻伐不休……還有什麼比這諷刺,更能令一位以蒼生為一生所求的神君煎熬難安?

“……噫籲神哉,佑世之神

舍爾魂兮……”

主持煉神的荒使穿著潔白的祝衣,仿照當初雲中城祝師們祭祀神君,一踏一叩一拜,一絲不苟複現在人間失傳已久的雲中城古禮,無處不是最完美最標準的祭神之禮,卻又偏偏無處不透出祭禮所需要的肅穆崇敬截然相反的狂喜。

與曾經的枎城城祝葛青謀取枎靈時的狂喜如出一轍。

都是蜘蛛在磨牙吮血。

隻是不同於葛青想要擺脫城祝身份的束縛,想要用枎靈打造一對所向披靡的邪兵。幽冥城煉化神君殘魂的目的是打造荒城堅不可摧的基石。

現在的大荒已經演化出自己的城池沒錯,可建立在骷髏和腐肉淤壤上的城,時時刻刻都在滲出血水,時時刻刻都在緩緩下沉。所以每隔一時間,就要尋找到足夠的骸骨和血肉來重新奠一次城基。

如果能煉化神火,以神火為基就完全不一樣了。

那將是最好的基石,永不下沉。

人間永遠不知道大荒有多嫉妒他們,就像活人永遠不知道死魂有多嫉妒他們習以為常的春風夏日……明明人間如此卑賤如此渺小,卻有最強大的神君心甘情願為山河碎骨,而大荒卻要在漫長的歲月裏,淤積腐臭與惡念。

真是不公平啊。

不過沒關係了。

神君死期已至。

“……鑄我之城!”

主祭荒使高聲唱誦,魂絲刹那收緊,血火騰空,彙聚成一條鬢須滴血的惡龍,惡龍在半空折轉一圈,張口露齒,朝神君貫落。

咚——

惡龍貫落的方向一偏,擦著神君的衣擺撞到地麵。

不僅是它,所有荒使都晃動了一下,整座城在剛剛那一刹猛然下沉……不,不止剛剛那一刹。咚咚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還在迅速傳來,沉重得好似太古的誇父重新在黑暗中大步狂奔。

可早在中古末年,誇父一族就已經死盡了!

主祭荒使轉頭,望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

不是誇父。

是一位頭發霜白,麻鞋殘破的老道。

鬼穀子。

俗名鹿尋。

湧洲牧鶴長老以身開天門的一刻,大荒中艱難跋涉的鬼穀子臉色隨之大變。他直接取出七枚桃木釘,對應留在幽冥路上的生辰木人,釘進自己的七竅。刹那,熊熊大火從鬼穀子身上燃了起來。

沒有等身死再引魂成燈,他直接把自己生生點燃。

活人成燈。

也是在活人成燈的一刻,鬼穀子發現了一萬裏幽冥路的一個秘密——這條幽冥路上,所有命魂燈的力量是連在一起的。所以大荒才明明對這些命魂燈格外厭惡,卻始終沒有大動幹戈地清理掉它們。

咚、咚、咚!

腳步不絕,步聲如雷。

每一步落下,都像有一把無形的重錘,敲擊向幽冥城的朽地,每一步落下都跨越百裏,震得城池向下沉墜。每一步邁出,萬裏之外就有數盞命魂燈燃成一團熊熊大火,在落下的一刻砰然炸開。

昔年神君為人間燃明魂。

今日人間為神君焚命燈。

大祭的祭歌被腳步聲打斷,主祭荒使臉色陰沉難看,翻手取出一麵銅鑄四麵鼓。鼓麵徑六寸七分,邊綴白綢,是為路鼓。主祭荒使以木椎同時敲擊四張鼓麵,鼓聲響亮,有如鳴鼉。鼉聲中盤繞在幽冥城外的雲鯨脊骨一節一節拔高,好似地麵升起一座座雄奇的峻嶺。

曰:雷鼓鼓神祀,靈鼓鼓社祭,路鼓鼓鬼享。[2]

以鼓催骨。

淤血爛肉中,雲鯨“出水”,慘白巨大的骨架向狂奔而來的鬼穀遊去,鯨口大張,試圖將他吞吃進腹。

距離幽冥城隻剩最後三百裏路。

鬼穀子腳步不停,破爛的袍袖一抖,一枚骨牒飛出,迎風化作一道戴蓮花冠的虛影,迎上慘白鯨骨。如果半算子在這裏,就會認出那道虛影與鬼穀祖師堂中的一張畫像極為相似。赫然是鬼穀曆代祖師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