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 巫族。
祭壇周圍爬滿闊葉蕨的古樹遮蔽了一切光線,月光,星光, 全都消失了。
斑駁重疊的樹影與藤影罩在每個人頭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年輕巫族男女的臉被火把的光照亮,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驚惶,一樣的不安……招魂的篝火明明已經燃起, 卻有突然滅了。
是和上次一樣, 雖然滅了, 卻也成功了嗎?
是嗎?
可大巫們久久不說話,久久不言語, 一刻鍾、兩刻鍾、三刻鍾……僥幸的希望火光越來越小, 難以克製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為什麼大巫們還不說話?為什麼祭壇上的招魂幡忽然從中截斷?
哢嚓。
一聲清脆的細響。
除去遠去湧洲的巫羅, 餘下九名大巫愣愣望著篝火,像就尊魂魄已空的石像。聽到破碎的細響, 一開始,他們甚至無法思考,無法明白, 它從哪裏傳來。但聲音越來越密集, 越來越響亮。
“不!”
背駝如峰的巫鹹忽然驚醒, 忽然跳起, 忽然嘶吼。
他的聲音裏有那麼多的絕望, 那麼多的恐懼, 那麼多的哀求, 他撲向祭壇正中心, 撲向那一具飛鳥骨架。他常年持煙鬥的手指, 枯黃幹瘦,形如老木,老木如何抓住飛鳥?飛鳥分崩離析。
星星點點。
碎骨如暗紅的炭火,紛紛揚揚。
招魂的篝火滅了,招魂的旗幡斷了,現在連護魂涅槃的鳳鳥骸骨都碎去了……他們的神君該怎麼回來?鳳鳥骸骨破碎的刹那,大荒深處,一抹紅衣碎成星星點點的流火,輕旋盤飛在最冷最深的幽暗裏。
於人間外,守護人間。
巫鹹似有所感,抬首望向遙遠的大荒。
他跪倒在火雨之中,耄耋嚎啕如稚子。
“神君啊……”
您怎麼不回來啊?
…………………………
“我就不該信你們。”
牧狄爬滿鱗甲的拳頭砸在飛光劍上,劍身被砸出冰裂般的碎痕。葉暗雪被一拳砸得倒飛出去,砸進海中。他本不至於如此疏忽,可突然後退的黑瘴與冥冥中的那一點不詳令他如墜冰窟。
他顧不上反擊,破水而出,就要朝潮水般後退的荒瘴追去。
……有什麼對太乙最重要的存在,隨著那些瘴霧,那些黑暗一起遠去了。而那是太乙拚盡一切,也要護住的。
龍爪穿透他的左肩,鮮血濺到牧狄臉上。
牧狄清俊的臉上卻滿是狂怒和雨血,他猛地收手握拳,又重重一拳砸在葉暗雪的臉上。
葉暗雪沒有躲避,霜白的頭發沾滿鮮血。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知道為什麼大荒中會遙遙傳來小師祖的氣息,明明小師祖本該在朝城安眠,等待巫族召齊剩下的六縷魂魄……明明無論是太乙還是巫族都早已決定不惜代價,與世為敵。
牧狄瞳孔已經徹底轉變成大妖的豎眸,暴戾而又森然。
“你不知道為什麼?”
牧狄忽然從暴怒中冷靜下來。
暴雨衝刷在葉暗雪臉上,他隻是愣愣地望著大荒,一言不發。
“因為你們啊!”
牧狄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那麼多的愛與那麼多的恨混雜在一起,就像暴雨與怒浪的旋渦,互相撕裂又互相攜裹。而大妖本來就是這樣的存在,嗜血,凶狠,愛恨皆極端,模人效貌不過是偽裝。
“因為你們——弱小——”
牧狄俯身,手臂猛然凸起猙獰的青龍鱗片。
“——卑賤!”
深青的爪子暴戾地扼住葉暗雪的咽喉,將他高高舉起,遠遠擲出。
“——哀求!”
青色的龍影一掠而過,在葉暗雪墜海之前,一拳狠狠砸中他的腹部,令他再次向後倒飛。
“——惺惺作態!”
半人模樣的大妖在葉暗雪下墜之前,再次扼住他的咽喉,一人一妖的臉龐距離極近。葉暗雪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牧狄蒼青色豎瞳中森然的笑意,譏諷的笑意。
“你們舉行祭祀,向祂哀哭,讓祂看你們是何等的可憐可悲……真是惡心啊,怎麼有你們這麼惡心的存在?”牧狄輕聲問,“你們如此弱小如此卑賤,怎麼敢用眼淚與哭聲,去驅使一位最強大的神?令祂為你們三死不悔?!”
他的恨意如此深,一字一言已經不再是對葉暗雪說的,而是在質問整個人間,質問所有弱小卑賤的人或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