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九九消寒(2 / 3)

草藥咕嚕咕嚕,沸水聲漸漸大了。

“你怎麼不教他修行?”陸淨終於開口,指了指大概是因為疼,蜷縮起身的孩子,“他根骨不錯,太晚修行就耽擱了。就算你現在沒有修為了,教他入門總還是做得到的吧?”

“做得到是做得到,可我不能教他,”北葛子晉說,“你應該也看到了,他戾氣太重了,教了會出事……沒有修為就尚要將人置之死地,若有了修為,殺一人十人,千百人,也是做得出來的。”

陸淨不讚同:“那也是別人先招惹的,冤有頭債有主。”

“是啊,”北葛子晉說,“冤有頭債有主,我姓北葛,他姓太虞。北葛與太虞往日所做的業果,自然會歸咎到我們身上。也許我與他可以辯稱自己未曾插手,可既然我的父輩族人驕橫時,我們未曾規勸製止,那麼,朽木倒塌時,我們就不該聲稱自己是無辜的……以德報怨,是別人的仁慈,不是責任。”

“你不教他自保,要是在你不在的時候,他真被人打死了呢?”陸淨問。

“那就是他的命。”

北葛子晉輕聲說。

陸淨張了張口,想說點什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環顧了一下私塾的樣子,最終說:“你既然都已經帶他遠離了空桑,到了這梅城,那為什麼不索性隱姓埋名?以你的算術和學識,去學莊裏當個先生綽綽有餘吧……別人不知道他是太虞遺裔,也就不會欺負他了。”

“我想過這麼做,”北葛子晉說,藥水已經從瓦罐蓋子邊沿溢出。他將瓦罐從爐子上取下,放到一邊等它涼下來,又給自己的侄子撚了撚被角,“但十二洲精通曆法天籌的,無一不是百氏族人,隱姓埋名用處不大。”

“天籌?”

陸淨終於明白為什麼牆壁上的算式如此眼熟。

那分明是天籌的算式!

——當年他們因為要查鱬城天軌,就曾經算得死去活來過。

“你在教人學曆法?”陸淨猛然醒悟。

北葛子晉點了點頭。

“太乙雖強,可算術終歸不是太乙所長,”子晉望向院中,雪從天空中落下,“我聽說,神君如今每年都需要親自校正一次天軌……若能由熟悉天籌和日月之軌的曆官相助,神君大概就不需要如此疲憊了吧?”

陸淨不動聲色地警惕起來。

——仇薄燈暗疾在身事關重大,由不得他不多加小心。

然而北葛子晉隻是從袖子中抽出一本小冊子:“其實我整理了一份百氏各族心術較正的曆官名錄,在此之前,我想過將它呈交給神君,”他苦笑了一下,“可後來又想想,還是不要為神君徒增事端的好。”

陸淨接過冊子。

上麵果然用端正的小楷清清楚楚地寫了許多名字,可以看出來都是仔細斟酌過的。

一頁一頁翻過,陸淨最終將它合起,抬眼看向北葛子晉:“我不能將它交給神君。”

“我知道,”北葛子晉攏了攏袖子,仰頭看天雪,“如今的空桑便是個大漩渦,有百氏借助扶桑竊讀人間氣運在前,便縱是神君與太乙親掌日月都要遭到諸多揣測。整個十二洲都堪稱與百氏仇深怨重,若當真有百氏遺民出現在空桑,無論是仙門,還是三十六島,都絕難坐觀,屆時又是一場腥風。在下今日將這份名錄交付與陸公子,不過是想,或許您可以與山海閣閣主商議一下,擇其中一二,來傳授曆法……我知道,神君曆術無雙,可神君要權衡整個天地就已經舉步維艱了,餘下的瑣碎小事,若能由眾人協力完成的,便該交諸眾人。”

陸淨沉思了片刻,將名冊收了起來。

若論曆術,除去仇薄燈毋庸置疑的世之第一,接下來的便是如今十二洲不論是人還是要,都痛恨萬分的百氏遺民。

神君第二次隕落後,以《天籌》為代表的曆術在萬載時光裏,為空桑百氏所壟斷,以至於當初左胖子拿著仇薄燈寫的小抄,生搬硬套,都能在山海閣閣會上大殺四方——曆術的斷層可見一斑。

“隻是傳授曆法,不能改變百氏如今的狀況。”陸淨慢慢地說,“我不能給你任何保證與承諾。”

北葛子晉沒有覺得失落,反而顯得更輕鬆了一些。

“我知道。”說著,北葛子晉笑了笑:“說來慚愧,傳揚曆法,授民以時,本來就是百氏之職,當初神君就是為此立的空桑。隻是……”

隻是後來空桑的曆官演變成了牧天氏,造福萬靈人物相生的《天籌》成了絞在十二洲脖頸上的牟利之鎖。

這些不用他說,陸淨也知道。

“曆象關乎民時,即上應飛禽走獸的物候遷徙,又下照黎民百姓的農事土工,不知物候,不知時令,無以成眾生,是故昔年神君親撰《天籌》,好讓人們知道何時蟲蟄,何時雨及,蟲蟄方可焚荒,雨及便可播秧。物與候相齊,人與百獸萬禽相生,時序因此流轉,萬物因此承德……神君當初希望的應該就是天下人人都知曆法,人人都能齊物候而豐寒年。”北葛子晉低聲問,“這也是我們這些百氏罪民,如今唯一能做的事情了吧?”

陸淨沒有說話。

“冬至到了。”子晉望向院外,輕聲說。

天寒而雪。

遠遠的,城祝司的鍾聲響了。

…………………………

鍾聲在風雪中傳開。

小粥鋪的棚已經化作齏粉,大如鬥的雪花垂直墜落。

破碎的桌與傾倒的酒橫亙在中間,一地狼藉。神君還在咳嗽,牧狄的手也在向下滴血……太多的事,太多的言語,隻能把愛和恨熔鑄在一起,鑄成雙刃的刀劍,割開皮肉與骨頭,讓血瀝瀝地流。

愈不合,好不了。

“三十六島再怎麼憎惡十二洲,也守了十二洲萬載有餘。”牧狄冷冷地開口,不去管傷口,“欠你的,我們妖族還了,現在該你還欠我們妖族的。還完了,就從此兩不虧欠,再不相幹。”

神君拭去血跡,垂下手。

他說:

“好。”

城祝司鍾聲十二響。

遊子自城門而入,歸心如箭地回家團聚。馬車車輪碾過大街小巷,揚起簌簌白雪。黑衣百冠的青年越過一地狼藉,與黑氅紅衣的少年擦肩而過。

一個向前,一個留守。

誰也沒回頭。

梅城裏,相好的知交在街頭巷尾重逢,大笑著相擁,妻子與丈夫在門口執手,即又笑又哭地往裏走,老人拄著拐杖,半真半假地埋怨,小孩子們又笑又鬧……到處都在上演歡歡喜喜的重逢,唯獨老胡同裏,早粥鋪外一行孤零零的腳印在雪地上漸行漸遠,很快就被雪覆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