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 意義。”顧輕水枯木般的手指攥著那些信,口中喃喃,“意義……哈哈哈哈哈意義!”
他忽地大笑, 笑得老淚縱橫,笑得寸斷的脊骨爆裂作響。
爆裂聲中。
顧輕水自地上生生一寸一寸站了起來。
深藍皮膚的海妖阿河猛地上前, 拔刀出鞘。女孩一伸手,按住他的刀柄, 將刀壓了回去。她冷冷地看著明明脊柱已經被踩得粉碎的顧輕水重新站在冰殼上。這個枯槁清瘦的老者, 仿佛成了一個千瘡百孔的皮囊。
鮮血順著他的頭發,他的舊袍, 他的指尖, 涓涓下流。
“……意。”
顧輕水喃喃。
他向前邁了一步, 血在雪地上彙聚成一大泊。
“義!”
他仰天大笑,猛地展開雙臂。
破敗的舊袍驟然鼓震,狂暴的氣流在袍中劇烈碰撞,在他周身刮起一道盤旋的雪色旋風。這個被踩碎脊骨,砸斷雙腿的老人在雪中站成了一柄血色的長劍。劍氣直衝雲霄, 恨、哀、愛、怨……一生悲歡, 一生夢斷。
冰殼上的雪被卷起,聲勢越演越烈。
幽藍海中, 無數靜候的巨鯨發出沉悶的聲音,鯨鳴回蕩碰撞, 各式各樣手持骨矛長弓的海妖瞳孔驟然拉成一道豎線,白骨長矛搭上巨弓弓弦。一根根勁弦被繃緊,厲風被弦破出道道淒厲無比的長聲。
阿河橫刀上前, 護住女孩:“茵曼大人!”
女孩及肩的黑發在風中飛揚, 她隔著風和雪的旋渦, 冷漠地看著那個血色的老人。
“放箭!”
千萬名海妖同時鬆開弓弦,千萬根勁弦同時回彈出千萬聲爆音,千萬根骨矛在爆音中呼嘯而出。
顧輕水抬頭,瞳孔中印出密密麻麻的骨矛。
遮天蔽日,猶如一片斜飛而來的暴雨。
……暴雨打在山中的破屋上。
爐炕裏的木柴還在燃燒,一師一徒圍在火邊,等酒熱肉熟。師父問徒弟,你覺得什麼是劍?徒弟說,斬不平,鳴不義,就是劍,一往無前,不懼浮塵,就是劍。師父又問,那若有一天,有人行不義,但這人是你的血脈兄弟,你殺不殺?
徒弟說:殺。
再有一人,□□婦女,以凡人煉丹,但此人是你多年同門,曾數次救你。你殺不殺?
殺。
再有一人,執於強兵,走火入魔,但此人是傳你以道,授你以業,於你有再造之恩的人……即是為師,那你殺不殺?
……殺。
屋頂的雨劈裏啪啦,屋內的火漸燒漸旺。
靜得驚人。
師父笑。
笑說:……輕水啊,你能修成第一劍聖,但你的道,怕是修不成啊。
顧輕水閉上眼睛,修道三十載,劍刃血親,修道三百載,弑殺師尊,修道八百載,親除獨子……血親兄長驚愕的臉,師父平靜的臉,獨子惶恐不敢相信的臉……所有死於劍下的人浮現在他眼前,旋渦一般。
空中的新鬼,唱著舊日的歌。
骨矛呼嘯墜落,帶起的風,針砭入骨。
“西北……天不足!!!”
顧輕水猛然睜開眼,嘶啞的,寒鴉一般的悲號破空直上。
西北天不足!老來知天寒!
血光衝天而起,萬箭破空而過。
千萬根足足有一丈長的猙獰骨矛同時釘進一麵巨大的光滑冰壁,骨矛貫穿枯槁高瘦的人形,在冰壁上釘出一道暗紅色的血肉輪廓。脖頸、肩膀、雙臂、胸肋、大腿……軀幹四肢全都被震做粉碎。
隻有一顆頭顱,在骨矛之間,完好無損。
頭發花白。
目不瞑,魂不安。
麵向東南。
………………………………………………
棲息在峰巒崖壁樹叢中的飛鳥忽然就像預感到了什麼,不安地飛起,徘徊在半空中,鳴聲不絕。在習武台上打坐的禦獸宗弟子睜開眼,詫異地看著黑色的寒鴉成群結隊,羽翼撲扇不休。
“奇怪,這啞巴烏鴉好久沒叫了,今天怎麼這麼吵?”身穿青灰色長衫的值山弟子撓頭問旁邊的師兄,“師兄,該不會是你又去偷它們的金子了吧?”
“呸!本師兄是那種人嗎?連幾隻烏鴉的私房錢都饞。”師兄頓時翻臉。
“……欸,不是嗎?”
“我看你是皮癢了……”師兄一擼袖子,把指節按得哢嚓哢嚓作響。
值山弟子拔腿剛要跑,忽然天空中的烏鴉群齊齊發出一聲啼鳴,淒厲得兩人同時頭皮一麻。一種不詳的預感油然而生,也就是在此時,莊嚴浩大的鍾聲,再次淹沒整片主宗,鍾聲震散峰脈之間的海霧水雲。
“山鍾又響了。”青灰衫的值山弟子驚愕,“第二次了……這、這響得也太頻繁了吧?難道真要……”
他師兄皺起眉,朝主宗大殿的方向看去,最巍峨最雄偉的主峰上,隱約可見,一片古樸的灰石巨殿屹立在雲霧之間。前幾天山鍾第一次響的時候,主宗內所有長老都趕到那裏去了,一連數日,人影不見。
如今山鍾又響了。
“……長老們作出什麼決議了?”年長一些的師兄喃喃猜測。
話音剛落,就聽見他們峰脈上空,響起主持峰脈的長老們熟悉的聲音:
“內門弟子即刻聚集!”
不僅是他們所在的峰脈,禦獸宗內,所有峰脈上空都響起了類似的通知聲音——全宗緊急聚集!
“快走。”
青衫弟子還在發愣,師兄就已經拽住他,往峰脈的山石大道場趕去。兩人匆匆踏索橋而行,忽然看見,從主峰上下來幾個人。青衫弟子隨意地瞥了一眼,猛然站住腳步,一把扯住師兄:“師兄!你看!那……那……!”
“那什麼那……”師兄不耐煩地一轉頭。
這一轉頭,他頓時也跟著傻在當場。
隻見兩名執法堂的執事帶著六七名執法弟子,押著一個人匆匆朝地牢方向走去。被押著的人身著黑色勁裝,眉長而濃——赫然是年輕代弟子中最受歡迎的曾清,曾師兄!
“曾師兄?”
不僅是他們兩人,所有看到這一幕的趕路弟子全都驚呼出聲。
普通宗門弟子犯錯向來隻是由戒律堂加以訓斥教育,隻有犯了宗門重罪的弟子才會由執法堂出麵。可是,怎麼可能?……誰都知道,作為西洲第一劍聖,顧輕水的親傳大弟子,曾清向來是最恪守宗門規矩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