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正式完結(1 / 3)

白衣青年姿勢擺得夠瀟灑, 夠招搖,可惜目光一掃,看到院中的情景,登時就僵住了——院中的秋千前, 深黑衣衫的男子半跪著, 低首給少年係腰帶。

“呃……”陸大公子默默背過身去, 一本正經, “光天化日,非禮勿視。”

末了, “小聲”地補了一句:

“狗男男。”

仇薄燈:“……”

自打這家夥當了兩千多年光棍,單身到死後,似乎就有哪點變得奇奇怪怪的了。以前這家夥是個話本小能手,現在……哦,現在也還是個話本小能手, 不過從正兒八經的風月話本, 變成了糖中藏刀, 糖糖皆刀的坑爹話本。

無數剛入幽冥的魂魄,一開始見到幽冥還有文墨坊, 坊中居然還有“一頁塵”先生死後寫的續集大作,別提多高興了,都說:活著的時候,看一頁塵先生的諸本文墨,多是寫了一半就沒有尾聲。沒想到一頁塵先生如此負責, 生前沒能寫完, 死後竟把結局填上了……實是鬼生一大喜事。

一時間, 竟頗有幾分“不因亡故而悲戚”的喜色。

不過, 等他們進了文墨坊, 買了一頁塵的續集大作出來後,這份喜色就不見了。

——輕則扯書大罵,痛苦後悔,重則怨氣衝天,當場化為厲鬼,要找這挨千刀的一頁塵先生算賬。

一時間,負責幽冥戒律的太乙眾人,清晦除怨的工作量翻了十倍。

氣得君長唯長老提著金錯刀,把陸淨從街頭攆到街尾,再從街尾攆到街頭。

偏生陸淨寧死不改——他本來就已經死了,甚至拿出了以前從未有過的速度,一天一折話本,寫得飛起。

幽冥就此多了三樁日常:引魂、化怨、打陸淨。

估摸著是被揍得多了,有點挨不住,這回,仇薄燈和師巫洛來人間遊走,陸淨抱頭鼠竄跟著跑了出來。

美其名曰:來人間采采風,更新換代創作出更受鬼歡迎的作品。

……鬼知道鬼都感動哭了。

仇薄燈好氣又好笑,撿起根枯樹枝,朝陸淨扔過去:“要不要給你個火把,去當‘燒死狗情侶團團長’得了。”

陸淨一邊笑,一邊奪門而逃,臨出門又猛地向裏頭一折身:“對了!左胖說,禿驢和牛鼻子晚上就到,喊你們下午過來搭把手,記得捎上你們家的蘆丁雞蛋啊!”

“滾吧!”

兩三根枯木枝幹迎麵丟了過來。

陸淨眼疾手快,一拉院門,剛好夾住。

“……果然,脾氣更差了。”陸淨搖頭感歎,一轉身,對上街對麵看他的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不由得僵了一瞬間。在柳家大丫頭越來越古怪的目光中,陸淨緩緩鬆開扯門環的手,“呃……”

他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麼挽尊一下,小丫頭已經“啪”一聲,把自己院門關了個嚴嚴實實。

陸淨:……

行吧。

可憐他生前一世風流瀟灑,沒想到死後丁點不剩。

悵然地歎了口氣,陸淨整了整衣袖,一展折扇,沿著槐城的街道慢慢向前走。方才同仇薄燈嬉笑打岔的吊兒郎漸漸斂去,神色變得有幾分恍然。

人間黃泉,死生一線。

這一線相隔,就是好幾千年。

最初的幾個人中,最早歸幽冥的是左月生。

所謂“慧極必傷”,雖說陸淨一直不覺得左胖子這廝有什麼“慧”可言——喝酒愛賭博,賭博手氣差就算了,還喜歡鑽空子賴賬,分明隻是個一毛不拔的金公雞,滿身的小毛病。可山海閣大衰大敗大動蕩,是他一人扛的,天工府避世數千年,百廢待興,也是他一人興的。

他把自己化作一閣一府的大腦。

陸淨想不出那需要什麼樣的心力,隻知道最後一百年給他配藥的時候,隻覺得他內裏腐敗老朽得哪裏像個修仙人,哪裏像個十二洲最威風的掌門人之一?分明比凡人老木還不如。可左月生自己卻還在笑。

笑說:十一,我想幹件大事。

他問什麼大事。

左月生打病床上起來,推開窗戶,燭南的海日潑進房間。他站在光裏,展開雙臂,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仙門汲汲,眾生芸芸,我把山海閣把天工府,做得再大再強,那也改不了一個事——有錢的,豪富的,是山海閣是天工府,而不是整個清洲,整個天下。”

“可何為山海?何為天工?”

左月生轉過身,在光裏看他,一字一頓:

“海納百川,山澤萬物。”

“天工開物,以被蒼生。”

這才是山海閣和天工府最初的宗旨。

是太古之時,山海閣與天工府的祖師爺,攀登不周山時,得道時發下的宏願,隻是往後,被遺忘了很多很多年。

“我想把這八個字建起來。”左月生輕聲說,他張開手,看著陽光從手指縫中穿過,金燦燦的,“這些年,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太乙當年要鎮中鈞?為什麼太乙當年能鎮中鈞?為什麼十二洲隻有太乙建中鈞。”

“想了很久才明白。”

太乙鎮中鈞。

鎮的是太乙諸人求道問仙的初心,是不周山上神與人互相交付的信任——神君去開四極,去承載青冥,他們去傳道開城,去為人間種漫天星辰。

太乙,想告訴三十六島,仙和妖,可以互相信任,可以相親相愛,想向三十六島證明,神君沒有做錯什麼,當仙妖聯手,所有生靈才能一起有更好的未來。也是想告訴天下人:回頭,沒有那麼難。

“人間你慢慢走,不要怕回頭。”左月生慢慢念出當初太乙掌門裴棠錄殉道前留下的話,他對陸淨笑了笑,“歧路很遠,歧路很難,可太乙已經為人間走出了第一步,我想……為人間走出第二步。”

他一字一頓,擲地有聲。

窗外滄溟潮聲一重又一重,衝刷那些巍峨聳立的海柱。最耀眼的八根青銅柱,柱身流光,仿佛有誰,麵帶微笑,驕傲地看著自己的孩子走到了一個比所有先輩都更遠的地步。

左月生說:“陸十一,人人都說,山海閣是天底下最大的錢莊,什麼都能買,也什麼都能賣。我以前也這麼覺得,覺得它就是一個買賣的錢莊。在枎城之前,我滿腦子都是等我爹退位,我接掌山海,每天數著黃金入睡,再數著黃金醒來。”

“說實話,老子以前最大的夢想就是數錢數到手抽筋。”

“可等我能數錢數到手抽筋都數不過來的時候,我一點都不開心。”左月生定定地看著他,“十一,我真的不開心。”

陸淨說不出話。

“我老想著,那些重定天地時,死的人。一轉眼,一千多年過了,大家都忘了,可我知道,那些死掉的人、妖、甚至還有城神,它們以前都活生生地活過。就像不渡身邊帶著的那隻鳧徯鳥一樣。”左月生指了指自己的心髒,“這裏,一直都記著。”

“一想起來,眼前就是太乙的百萬青銅像。”

“十一,我得做點什麼。”

“我要山海閣,不是一家一姓的山海閣。”

“我要山海閣,是人間的山和海,也要天工造物,造福的是整個人間的物。”

要讓“粥濟天下”的山海閣,真的粥濟天下。

要讓“天工開物”的天工府,真的造福萬物。

一個可笑的夢。

一個荒唐不羈的夢。

他們已經不再是少年,走過千年風風雨雨,早已經懂得了什麼叫“世事迫人”。就像最初與神君相約要讓人間城池遍地,天上星辰如海的仙門先祖,一生忙碌,就為了讓大道盛傳,讓螢火自微塵而生。

往後生死更迭,仙門如他們所願,終於長成能夠遮風避雨的人間巨木。可這木上繁蔓朽枝,遮風避雨,也遮蔽天日。

誰能否認,誰能質疑,最初那代人的真心與赤誠呢?

可他們的赤誠與真心又有什麼用?

江流石轉,滄海桑田,生死百年間。記憶與初心,就像刻在岩石上的字,一開始清晰深刻,漸漸的,紅漆脫落,筆痕淡去,模糊難辨,到最後連刻字的岩石都成了一捧隨風飄散的砂石。

就像……

就像左月生一手複興的山海閣。

與天工府聯合為一的山海閣,是有史以來最龐大最強盛的山海閣。上至飛舟,下至筆墨,無一不產,無一不出。銘刻玄武徽章的舟船車馬,越過山脊,渡過江河,東到波濤洶湧的滄溟,西到若木盛開的天門,南到終年不夏的死城,北到冰雪滿川的極原。

鱬城的緋綾,枎城的蒹酒,竹城的清茶,茉城的幹花,白城的鬆油……

一開始隻是想為神君重更天楔,定立星表,積聚足夠的材料,所以拋棄了修仙者的清高,從隻經營仙門的天材地寶到柴米油鹽無所不包。這種轉變,在瘴霧未去,城池相阻的時候,還看不出來有多可怕。

等到瘴去天清,馬車通行,人間十二洲,已經多了一個無法匹敵的龐然大物。

當年空桑百氏主掌日月,放牧十二洲,尚有十二洲仙門監天,可如今又有誰來監掌山海與天工?百氏更日月,日月之軌,可測可算,商道盤錯,物價如波,誰又說得清,哪品物賤貴之變,是天災還是人禍?

可輕輕一鬥米,是三文還是六文的變化,卻比刀劍比霜寒,更能逼死活生生的人。

百氏殺人以日月,商賈殺人以無形。

而這些年來,因為友誼,因為時勢,藥穀、鬼穀、佛宗、太乙……為山海閣為天工府,提供了太多便利與幫助。這些幫助催生出了這樣一個比空桑百氏更可怖的龐然大物,一輛攻無不勝的戰車。

沒有硝煙的戰場,戰車所向披靡。

誰可與它匹敵?

左月生是駕車人。

一開始,是他嘔心瀝血地驅使馬車前進,但到了後來,齒輪轉動,機械鉚合,巨車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向前奔馳,他反而成了緊緊抓住韁繩,竭盡全力遏製它的那一個。世事的變化,就這樣譏諷而無常。

一如太古之時,神君聚起的空桑。

“如果,”左月生推開房門,一步一步,朝外走出去,“如果它不能是我想要的山海閣,我就親手燒掉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