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左家,能清第一次山,鎮第一次海,就能清第二次山,鎮第二次海。”
他成了左家最後一任山海閣閣主。
陸淨從矮牆頭撿起一片枯槐葉,放到眼前,慢慢旋轉,看陽光在葉沿跳躍,就像那年滄溟海上漾漾湯湯的伏波……玄武出海,九城分裂,那場起於無形的大動蕩,大變革,到了最後山海分解。
山海閣與天工府被左月生拆分,將山海閣與天工府從一個隱隱有演變成下一個百氏的仙門,徹徹底底打碎,融進各個洲的城池與鄉鎮——從此人間,再無山海再無天工,卻也處處山海,處處天工。
不複年輕的閣主,在閣中對先祖留下的牌匾慢慢跪下。
三拜三叩。
然後解除代代相傳的玄武血契。
瘴去風清,山海皆平,已經不再需要神獸玄武鎮壓風穴了。為了蒼生負城萬載的玄武,該去好好地看看這個世界,它不屬於清洲,不屬於山海,更不屬於任何一家一姓。它是天地的神獸,它生來自由。
玄武浮出海麵,朝命不久矣的山海閣主輕輕點頭。
它的記性不是很好,靈智不是很高。
它大概還有些糊塗:老朋友,你怎麼長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它把左月生當做了他的先祖。
玄武遠去。
那是一場持續百年的大變革,可陸淨也好,半算子也罷,都沒辦法插手太多。他們修為再高,終究也不是經商之人。他們能以一己之力,抵擋千軍萬馬,卻沒辦法在商海風雲中,幫助左月生。
那是他一個人的破釜沉舟,一個人的中流砥柱,一個人的黃泉赴命書。
“人間有太乙,亦有山海與天工。”
“諸位,月生先走一步。”
“真瀟灑啊。”陸淨喃喃自語,慢悠悠地走過一家尋常的山海日計坊。
裏邊槐城本地的掌櫃,正插著手罵新招的小二,怎敢妄自收胡家阿婆一文三分錢?小二被罵得灰頭土臉,阿婆連連擺手,說是我多給的,是我多給的。陸淨停步,看了一會,忍不住笑了笑。
時間與世界的洪流滾滾而來,他們種下的種子,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左梁詩交給了左月生一個山清海平的山海閣。
從清洲的山海閣,到天下的山海閣……左月生向父親,向先祖交出了一份再優秀不過的答卷。
陸淨想,就勉勉強強承認一下,左胖子的確有些“大智慧”吧。
不過,得虧天下人不知道左胖這廝正兒八經留下那兩句拉風至極的遺訓後,立刻翻臉把其他人都趕出去,扯著他的衣袖交代:快快快,一會兒等老子咽氣後,你千萬記得去我書閣,第三個架子左邊數起第六本書,往裏一推,就有個暗室。
裏頭堆的,全都是日記。
你千萬記得幫我燒了啊!
千千萬萬!千千萬萬要記得啊!!!
老子的一世英名就全都托付給你了啊,陸十一!
依照他的叮囑,陸淨進了他的暗室,果真見到堆積如山的手記。隨便撿起一本,翻開一看,就是左胖子那張牙舞爪的字。
某月某日,花了一百兩銀子,肉疼。
某月某日,傻叉某某某,坑了我三十二文錢,記著,下次討回來。
某月某日,婁江養的什麼傻鳥,真他娘的吵
某月某日,打鳥,不成
某月某日,打鳥
……
……
陸淨:……
這都寫的什麼玩意啊!
要是江湖人得知,他們眼中鐵血手腕,破釜沉舟,兼濟天下,開古往今來之慷慨偉業的左月生左大閣主,私底下竟然跟隻傻鳥決鬥三年三月,連一根鳥毛都沒打下來,還沒拉了無數泡鳥屎……
算了,怪不得說是“一世英名,幹係於此”呢。
無怪乎人們常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左月生不愧是仇大少爺不打不相識的損友,這種記小本本的做派,頗有幾分相似。陸淨琢磨著……自己是不是該找個機會,把仇大少爺那堆積如山的記仇本給一把火給燒了?
轉念一想,仇大少爺的記性那麼好,八百萬字的《七衡通錄》死了又活,活了又死,千年萬年,都能記得一字不差……真一把火燒了,也沒什麼用。
反要再加一條“罪狀”。
“誤交損友啊誤交損友。”
陸淨扼腕長歎。
隻是腳步分明是輕快的。
是很多年前,蘆花江邊徘徊猶豫時,沒有過的輕快。
………………………
很多年以前,蘆花如雪,江水載月。
江邊蹲著個瞎眼和尚,還有個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的白衣青年。
——是重定天地後的第五百年。
不渡和尚發了宏願,陸淨藥穀事務繁忙,大家這些年都很忙,隻能每隔二十年在蘆花江邊聚上一聚,有時候是四五個人,有時候是一二個人,有時候一個人也沒有。
“我不明白,”陸淨擱下筆,看剛寫好的紙張無火自焚,點點灰燼,落到江中。灰燼上的字跡,先是變得鮮明,後又很快黯淡下去,水一衝,就什麼都沒有了,“……和尚,我不明白。”
不明白,為什麼就連太乙也要眼睜睜地看,人間一點一點,如風沙摩崖一樣,將小師祖,將神君漸漸淡忘。
東洲的燈霄年年複年年,一年比一年盛大。
文人墨客,洋洋灑灑,寫下無數歌頌太乙鎮中鈞的詩篇,紙燈竹燈,從此被賦予了寄托哀思追悼,膜拜英魂的含義——可誰知道,當初的太乙放飛紙燈,隻是不想讓小師祖在夜晚獨登高台的時候,隻能麵對死寂漆黑的山影?
陸淨真的不明白。
他可以高高興興地慶祝好友離開,去了幽冥,去了黃泉,卻始終不能明白,為什麼要這樣,任由人間將神君,將過往的一切一點一點遺忘。
就像一場不動聲色的謀殺。
是的。
陸淨覺得這就是一場謀殺。
一場屬於筆墨紙硯的謀殺,一場屬於史書春秋的謀殺。人們用一個新的語境替代一段舊的過去,用一個新的含義取代一段舊的回憶。久而久之,哪怕再有人提起“神君”“四極”,再有人說起“太一”“太乙”,熟悉的字詞,說的也不是最初的人和事了。
這就是一場漫長的、聲色不動的、連根拔起的謀殺。
偏偏,所有能與舊時代回響的人。
都在沉默。
陸淨想做點什麼,想寫些什麼,想讓人間記住些什麼,可一落筆,文章未成,書卷先焚,神君的一切,都成了不留於世的禁忌……陸淨不知道,這到底是仇薄燈自己不願意人間記住他,還是另一個人不願讓人間對他肆意評判。
“可被人記住,對他又有什麼意義?”
不渡和尚問。
茫茫似雪的蘆花在風中起伏,瞎了眼的不渡在月光中跌坐,眉目平和。
“陸十一,人們為什麼會信神拜佛?”他輕聲問。
陸淨搖搖頭。
“因為無能為力。”不渡和尚拈了一朵蘆花,又放飛它,它在月下於江麵漂泊,“十一,生於天地,渺若埃塵,無枝可依,無岸可泊。時勢一星半點的變化,落到人們頭頂,就是毀天滅地的災難。”
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如此孤獨。
“所以,人們求神拜佛,以此為寄托。”
不渡和尚俯身,從江水中拘起一捧水,水蕩漾著盈盈月色:“為神者的悲哀,就在於這裏……祂們如此強大,如此可怕,連名字也是祭詞祀語。那些哀淒的哭聲,絕望的呻吟,便能通過這樣的方式,傳到祂們的耳中。”
所以,太古之古,家家有巫,人人皆巫,上下相通,明神往來。
所以,要一劍了斷平生。
要把過去全都焚盡,也要把未來付諸於火,要把神君的一切從世上抹去,要世人再不能向神君悲哭祈求,要世人徹底忘了,這世上還有這麼一尊神……不要再記得他的名字,不要再稱頌他的名字,不要再記得他的曆史。
愛他也好,恨他也罷,都終止吧。
“十一,”不渡和尚鬆開手,讓那一捧水回歸江中,“不要再寫了。”
“讓他解脫吧。”
月光照在不渡的臉上,麵色如玉。他的琉璃身在重定天地的夜晚碎去,他的戒疤在退出佛宗後散去,他成了沒有受戒沒有僧牒的和尚,發下了不超度盡世間冤魂惡鬼,不證菩提的宏願。
——他永遠也成不了佛了。
可他坐在山水之間,肩停鳧徯,神色平和,陸淨卻覺得他比以往任何時刻,更像一尊活生生的佛陀。
“我明白了。”陸淨說。
他鬆開筆,看它沉進江中。
許久。
“我隻是……”陸淨低垂著頭,頓了頓,“不渡,你知道風花穀和厭火島開戰了嗎?”
不渡和尚轉動佛珠的手一頓。
陸淨望江水將筆端未散的濃墨暈開,又衝散:“我隻是有些害怕。”
怕什麼,他沒說,不渡和尚卻明白了。隨著時歲流逝,人間更迭,紛爭忽而起,又忽而平息,一些事情回首再看,便帶上了不一樣的色彩與意味。神君與天道離開人間,到底是他們厭倦了,還是……
這個人間神君無處容身?
若是前者,自當舉杯相慶。
可若是後者呢?
……隨著神君入荒,而與仙門保持冷漠關係的妖族;漸漸淡出視線的月母、牧狄;已經恢複了神智,卻隻書信往來,寥寥幾筆的仇薄燈……太多太多幽暗晦澀的事情潛藏在歲月向前的美好麵紗之下。
陸淨不敢也不願深想。
就這樣吧。
就當做是天道受夠了人言紛雜,受夠了誰都可以隨意地、漫不經心地議論褻瀆他的神君,所以他把神君的一切都據為己有了,連隻言片語都舍不得留給人間。
可黃泉路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