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重定後的第二個千年,陸家的十一郎下了黃泉。
人死之後,魂魄要把生前走過的地方,逐一走過一遍。飄飄忽忽間,他走過枎城,走過燭南,走過梅城,走過許許多多山許許多多河。生前經曆的一切,就像從沙丘裏浮起的石頭,那樣清晰了然。
最開的二十年,藥穀繁花似錦,爾後的十二年,人間天地驚變。
短短三十二年,奠定了他一生二三千年的色調。
他自己重新走過,倒不覺得有什麼可後悔的地方,做得好做得壞,都是他的選擇,都是他自己擔的結果。可在即將接近幽冥的時候,他忽然開始害怕,數千年下來,他就算再怎麼對自己有信心,多多少少還是變了一些。
……他還是最初由娘親手把手,一筆一劃,寫“江湖”的孩子嗎?
……他還是枎城夜晚,萬千火把,扶搖直上的少年嗎?
……他是否已經在不知道的時候,有所改變?
仇大少爺如今又怎麼樣了?他那麼口是心非一個人,太乙所化的燃蟲往來於人世間,是不是其實還在沉默地注視著人間的風起雲湧?……那麼,在幽冥之下,仇薄燈又是以怎樣的心情,凝視他們走過的路?
不插手,不幹預。
靜默地看年少的朋友死去。
左月生是他們中最早下幽冥的一個,他魂歸幽冥時,又是怎麼樣的一場相見?
是悲是喜?
黃泉路很長,長到無數心事紛紛擾擾,怎麼也扯不斷。
黃泉路很短,短到隻夠他匆匆找回年少的模樣,甚至來不及打量一下,自己的白衣夠不夠白,自己的折扇夠不夠漂亮。
一路上亂七八糟想了那麼多,最後什麼都沒派上用場,左月生拖著他就進了石亭,堆積如山的書卷後轉出熟悉的身影。重逢來得吵吵鬧鬧,吊兒郎當,猝不及防——就像那一年枎城,滿城風動少年郎。
……書卷堆積如山,寫下的一筆一劃,刻滿了好友嘻嘻哈哈的笑容。
這樣,他們依舊相互陪伴著,走過了好多年。
夠了,這就夠了。
不要怨懟,不要心結難解,不要麵目全非,他們要還是最初的,驕傲張揚的模樣。
他們要不能終止的死局,在自己手裏結束。
……………………
“喂!!!”
“有種你別跑!”
“你當我傻啊!停下來找揍?”
恍神間的陸淨被一邊扭頭,一邊跑的小孩攔腰撞了一下。七八歲的小屁孩“哎呦”一聲,捂著額頭,一屁股坐在地上,後邊跑過來兩個氣喘喘虛虛的孩子,一個提著根枯樹枝,一個拖張破漁網。
破漁網當空一撒,將跌在地上的小鬼網了個正好。
“跑啊!!再跑一個試試!”拖漁網的孩子一扯繩口,一腳踩在地上的倒黴蛋肩頭,“我妹妹的頭繩呢!藏哪去了”
“誰偷你妹妹的頭繩了?”倒黴蛋兒嘴硬,“我是看她頭發卡樹杈上,樂於助人了一下……”
“呸!”
陸淨退後一步,把這個舞台給他們讓了出來。
挨揍的小鬼幹打雷不下雨地嚎起來,試圖朝他求救。陸淨“刷”一下,打開折扇,像模像樣地抬頭看天:“哎,這天氣真好,這雲這白……”
“十一,你眼睛沒問題吧?”一道聲音打背後傳來,一轉頭,背著破草帽的道士狐疑地打量他,“這大太陽的,哪有雲?可差點就要把貧道的骨灰給烤……”
陸十一咳得驚天動地。
半算子刹住話頭:“貧道的意思是,落腳的地方在哪?”
陸淨悵然地歎了口氣。
……所以說,為什麼到最後是他變成了老媽子啊!明明一開始是婁媽子操心的啊!
“四合院在東頭,”陸淨把扇子丟給半算子,帶他穿街過巷,“胖子那廝來得早,把北邊的好屋子給占了……哦,西邊的屋子是我的。剩下的東邊跟北邊,你趁禿驢還沒來,自個挑一個。”
半算子低頭掐指:“東屋破財,西屋血災……嗯……”
“得了吧你,就你這狗屎運,住哪裏不倒黴?等等!”陸淨忽然警覺,“你去住東邊的屋子,別跟本公子挨著,我可不想被你拖得十賭九輸!”
自打半算子曉悟得道後,終於不再十卦九卦差,還有一卦特別差了,勉強稱得上個貨真價實的“神算子”。不過,占卜之術,是洞悉命數的禁忌之術,占卜多了,就容易遭到反噬。這一反噬,那運氣……
咚!
低頭掐算的半算子被路麵的槐樹根絆了個正著,摔了個狗啃泥。
陸淨:……
默默離這家夥遠了點。
半算子熟練地爬起來,習以為常地繼續向前走:“東邊、西邊……誒,不對啊,仇施主的呢?”
陸淨看傻子般,看了他一眼:“人有道侶的家夥,怎麼可能跟我們擠一個院子?——他們自個在東街買了套小院。”
“也是,”半算子醒悟,“洛施主是個有錢人,自然不會吝嗇這點。”
見他心態平和,陸淨就鬱悶了。
心說,這牛鼻子和禿驢,那都是出家人,左月生那是把錢當自己的老婆,這弎孤寡那都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怎麼偏生他也跟著孤寡?真是奇了怪了,分明他這般玉樹臨風,風流瀟灑……
怎麼就沒個漂亮的刀修或劍修姐姐看上他?
真真是怪事一樁。
“十一!牛鼻子!你們兩個磨嘰個什麼!”說話間,左月生狼狽不堪,被一隻大公雞從街那頭攆過來,“趕緊過來幫忙啊!我操!別啄老子——”
陸淨、半算子:“……”
這就是不入輪回的一點小小後遺症:
會隨機對生前怨念最深的某一樣東西有點本能的畏懼。
所以……
左月生,你對沒能把婁江養的那隻八哥攆出燭南到底有多深的怨念啊喂!!
“一飲一啄,皆為因果。”街道那邊,一個光頭和尚眉目慈悲,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少在這阿彌陀佛了!”
陸淨一步上前,去逮那半飛半跳的大公雞手中。
“婁媽子可沒來,再不幹活晚上誰都別想吃飯了——嘔!這雞怎麼還往人頭上拉屎的啊,我的頭發!”
雞毛與落花齊飛,刀劍共長天一色。
等到日落西山,仇薄燈提著幾道用闊葉紮好的飯菜跟師巫洛一起過來時,就看到四合院庭院跟走廊上,七零八散,全是雞毛跟魚鱗。正中間的石桌上,勉強擺了七八道烏漆嘛黑的菜肴。
仇薄燈沉默了一下,冷靜地轉頭:“算了,走吧。”
這些二缺是誰?
不知道,不認識。
“仇施主!仇施主!”昏暗裏躥出個禿頭,伸手挽留,“仇少爺人美心善!洛施主天造地設,萬年好合!救救小僧的五髒廟則個——”
正正經經地坐在院廊中,陸淨左月生等人一臉“我出息了”,你捅捅我,我捅捅你,全都在嘿嘿傻笑——能讓幽冥人間兩界主宰給他們下廚,這不是出息了是什麼?雖說師巫洛之所以下廚,完全是為了仇大少爺就是了……
可管他呢。
重在結果!
“仇大少爺!我不吃辣!”左月生舉手。
“仇大少爺!蘆丁雞蛋我想吃糖心的!”陸淨舉手。
“仇施主,小僧近來愛吃鹹口……”
“仇施主……”
仇薄燈:“……”
他劍呢?!
太一劍丟在幽冥沒帶出來,仇薄燈四下搜尋了一圈,看陸淨的短刀丟在洗菜的木盆中,挽了挽袖子就要過去,被師巫洛輕輕握住手腕。
院中四個孤寡頓時“哇”聲四起。
仇薄燈磨了磨牙,朝他們露出一個要多溫和有多溫和的笑,笑得陸淨左月生幾人汗毛倒立,隻覺大事不妙。
約莫兩個時辰後,庭院中,風燈搖曳,流光如水。石桌上擺了不下三十道菜肴,全用淡青花的碟子盛著,在燭光下,色香誘人。就是這麼多的菜肴,大半都被整整齊齊排到兩張椅子前,盤疊盤,壘了起來。
餘下幾人麵前隻有寥寥無幾的幾個小疊子。
“來,來來!繼續繼續!”仇薄燈拿了雙玉筷子在敲酒杯,充當行酒令,“誰贏了這盤槐花麥飯歸誰!”
容貌冷俊的師巫洛坐他旁邊,正在不緊不慢洗骨牌。
“來個頭啊!”陸淨滿腔悲憤,將牌向前一推,“您們作弊!”
仇薄燈一挑眉:“陸十一,飯能隨便吃,話可不能隨便說,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出千了?”
陸淨:……
是沒出千,但天道氣運比出千離譜多了好嗎?!
“月亮升上來了。”不渡和尚忽然道。
其他人急忙抬首賞月。
原是想借此打斷賭局,不過一抬頭,眾人卻真的吸引了——巨大的白月穿過婆娑樹影,剛剛好,停在一根孤獨的槐枝上。樹葉,槐花,被照得清清楚楚,風一吹,就微微起伏。月光像水銀,槐花像冬雪。
左月生大笑舉杯:“來!喝酒!”
“喝個痛快!”
花開得正好,月滿得正好。
酒也正正好,一切都是清朗飛揚的模樣。滿座熏然,觥籌交錯間,不知酒過幾巡。陸淨抱壇,對槐花唱“鳳求凰”,左月生拍案,不知在跟誰算賬。半算子醉倒在地上,不渡和尚把佛經倒唱……
“若人生可以自己選,我要當個錢莊的大少爺!”左月生對月舉壇,“吃飽睡,睡飽吃!”
“那我、”陸淨把自己翻了個麵,傻笑,“我要當個說書先生!”
“那貧僧去給你砸場子……”
“你敢!”
“……”
醉鬼們大笑,鬧作一團。
“若有另外一種可能,”仇薄燈踩著凳子,在摘高枝上的槐花,側頭笑著看樹下等他的師巫洛,“換我越千山,跨萬水,去見你。”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