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中那漫天的流言蜚語絲毫影響不到郡王府, 朱紅色的大門一關,府內便是一片祥和。
然而郡王本人的心情卻依舊不那麼美妙——他的小糖包自那日在宮中見到了爹娘, 就徹底把他這個夫君給忘到腦後去了。
至今已經數日過去,唐卿卿簡直就是一副想紮根在唐府的模樣,白日裏恨不得守著爹娘寸步不離,就連晚上,也都非要鬧著跟娘親一起睡。
對此,陸歸雲不是不能理解小姑娘家家經了這一遭劇變心有餘悸,畢竟自他從荊州那條烈火長街中救出她之後,小姑娘就始終少了幾分原本的活潑嬌俏,陸歸雲要說不心疼那是假話,但他卻不知道該如何開解安慰。
唐卿卿不肯在他麵前過多流露自己的不安和忐忑,也幾乎從不開口講述自己一路逃亡所遇到的艱辛困苦,但隻有親近之人,才能從日常蛛絲馬跡中察覺她和以往有了區別。
然而每每問起,唐卿卿卻總是笑著說沒事。
——我沒事呀,阿雲,沒事的。
似乎就是一夜之間,那個梳著垂鬟站在柿子樹下仰著臉兒望著枝頭的果子饞涎欲滴的小姑娘就長大了。
這樣的成長過程, 陸歸雲恨不得沒有!
可他卻始終不知該如何哄她, 所以當唐卿卿見了自家爹娘終於又露出幾分小女兒情態之後,麵對她的軟語央求, 陸歸雲也就根本說不出個不字來。
後果就是他如今好不容易有了閑暇, 卻得獨守空房。
憋了一肚子沒好氣兒的郡王殿下舍不得衝唐卿卿發脾氣,也隻能耐著性子一天天的忍,就如現在,雖然天色已經入夜, 但冷衾孤枕的,光是想著都沒個好心情,所以陸歸雲幹脆也省了回房安寢,就在郡王府書房裏喝悶酒,清池在一旁伺候溫酒,唐卿卿回了唐家居住,她的兩名貼身丫鬟自然也是同行同止,清池雖然還沒開竅,但如今心裏竟也有幾分悵悵的,於是主仆兩個,一個悶頭喝酒,一個悶頭伺候。
真是要多淒涼有多淒涼。
轉眼之間,一壺罄盡,第二壺還沒溫好,院外便傳來些許響動,清池連忙起身出去查看,不一刻便就回轉:“郡王,二殿下來了。”
說話之間,陸嵐華清潤的音色已是到了門口:“五弟。”
清池連忙打起簾子,陸嵐華一眼倒是愣住,眉峰一挑:“看來我到是來巧了。”
巧?
陸歸雲冷颼颼的瞥過去:“你能喝酒了?”
“不能。”
那還巧個屁!郡王殿下沒好氣的翻個白眼,陸嵐華倒是不以為忤,他傷還沒好,清池知他行動不便,此時正一力攙扶著邁過門檻,直到在椅子上安穩落了座才鬆了口氣:“小的去給殿下倒水。”
陸嵐華在皇陵中被死士襲擊幾乎命懸一線,千鈞一發之際虎牟軍趕到這才沒能命喪當場,但彼時卻也已經身中數刀,等虎牟軍飛馬將他和鄭月姝兩人帶回西山的時候,早就已經成了個血人。
有蘇喬在,區區刀傷什麼的隻要沒有傷到致命的要害那都不算事,卻唯獨腿上中了毒鏢,從皇陵到西山,即便是快馬疾馳也需兩個多時辰,見血封喉的毒素經了這樣的拖延,要不是蘇喬確實醫術精湛妙手回春,救回去的也隻怕是具屍首了。
多日過去,陸嵐華依舊不能起身,蘇喬也三令五申不準他多做行動,免得落下殘疾,所以日常行動都要靠輪椅,即便是偶然起身站立也不可持久,適才輪椅行到門外,不過是短暫的起身跨過門檻罷了,縱然有清池攙扶著,如今額上也依然出了一點的細汗,直到重新在椅子上落了座,這才輕出了口氣。
清池說是去倒水,就真個的是倒了一杯清水,茶能消解藥性,如今陸嵐華尚需服藥,茶水自然不能入口,溫水擺在麵前,陸嵐華卻隻伸手取了一隻酒盞,半點不客氣的給自己也斟了一杯酒,陸歸雲睨了他一眼:“作死?”
“喝不得,聞聞也罷了。”陸嵐華輕笑,手指慢慢撚著酒杯的邊沿,暖熱的酒水澄亮的鞠在杯中,隨著他的動作一晃一晃的泛著細碎的波光。
陸嵐華望著酒盞出神,陸歸雲也不搭理他,自顧獨酌,直到片刻之後,陸嵐華才溫聲道:“這一次,我欠你良多。”
陸歸雲哼了一聲:“所以?想好怎麼還了?”
陸嵐華苦笑:“尚未。”
——救命之恩,昭雪之義,要拿什麼還?
直到陸歸雲又一次飲盡了杯中之酒,陸嵐華才低低的說了句:“我本以為……你該恨我才是。”
陸歸雲:“我閑的?”
陸嵐華噎住,半晌,才輕聲道:“我很抱歉。”他頓了頓:“雖然為時已晚,可……”
“說人話。”
“五弟。”陸嵐華苦笑:“我……是你兄長。”
一句入耳,陸歸雲陡然抬眼望過來,那雙粲然流麗的晶藍鳳眸中毫不掩飾的帶出了幾分冷意:“兄長?那是什麼東西?”
陸嵐華沒有躲避他的視線:“不是東西。”
陸歸雲嗤的一聲冷笑,再斟酒時,卻發現壺中又已經空了,隻喚了一聲清池,然後將酒壺往那小廝手中一拋,趁著清池手忙腳亂添酒的空擋,手腕一轉便將陸嵐華麵前的酒盞奪了過來仰頭一飲而盡。
陸嵐華回過神來的時候,麵前的酒杯裏已經滴酒不剩。
陸嵐華歎了口氣,沒有再繼續是不是東西這個話題。
因為就算他再是舌燦蓮花,說穿了,也不過就是那四個字罷了——
——不是東西。
從小到大,他這個做兄長的,從未給過這個弟弟什麼施恩和庇護。
更不要說什麼狗屁的兄友弟恭了。
反倒是做弟弟的,不計前嫌救了他的命。
盡管陸歸雲從來沒有跟他計較過這救命之恩,但陸嵐華自己卻始終如鯁在喉——他這個做兄長的,真的是太不稱職了。
自幼就被皇後唐淑柔抱養,以稚齡受封東宮之位,為了讓自己配的上這個地位,也為了讓無比挑剔和苛刻的唐淑柔滿意他這個兒子,陸嵐華的日子過得其實並不輕鬆。
每日光是要上幾位太傅的課程就要占去四個多時辰,除此之外早起還有一個時辰的騎射,以及那永遠堆積如山的功課和帝後二人隨時的口頭考核,從兒時起,陸嵐華就習慣了每日不到三個時辰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