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顯六年,一月二十三日夜,洛陽皇宮顯仁殿。
唐朝皇帝李從珂已經站在那裏,仰視著眼前的那張在滿殿燈火烘托下、金光燦燦的、象征著至高權力的龍座很久了。
他的雙眼由於長時間來的失眠而導致浮腫,黑沉沉的眼袋綴在臉上,讓他失去了一個最高統治者應有的華貴,反而像是一個無力虛弱的病人。
安置在鑲滿寶石的須彌座上的那張龍椅離他僅有三丈遠的距離,但他現在卻覺得剛剛有些熟悉的它距自己非常遙遠,變得又如先前那樣陌生。
母親被李嗣源強占的那一年,他十二歲,這是一個已經懂了些世事的年紀。他記得他當時心裏有憤怒、有瘋狂、有憎恨、有無奈,可也有竊喜,因為那意味著他獲得了尊貴的皇室身份,意味著他從此將過上錦衣玉食、仆從如雲的生活,意味著他在不遠的將來不必十年寒窗無人知、不必笑談渴飲匈奴血便會平步青雲、出將入相。
幾年之後,當他回憶起這件事時,他想這個結果最為吊詭之處並不在於許多人奮力一生都未必能得到的東西,他在那一個瞬間就獲得了,或者是這一切的獲得和他本人的作為竟毫不相關,而是在於這個結果是用一個家族的尊嚴蒙羞、一個女人的貞潔玷汙來換取的。也就是說,這個世俗所豔羨的美好無比的結果同時是用這個世俗所鄙夷的肮髒不堪的手段來換取的。
不過又能怎麼樣呢,後來他又想,在這樣一個動蕩的時代裏,在絕對的強力麵前那一切不都統統隻是狗屁麼?哦,不對,即便是在治世之中,那一切在絕對的強力麵前依然統統隻是狗屁。
以前他從未想過今後有一天,他會坐上這張椅子,接受眾人的跪拜。如果沒有意外,他會一直安心地做一個外地的藩王,在平日裏為這張龍座的擁有者守衛疆土,在必要的時候甚至獻出自己的生命;在正旦慶節,他會進京朝賀,向皇帝陛下表示出最大的忠誠,而皇帝也會親昵地拉著他的手,告訴他,他是國家的棟梁,自己的臂膀,也許他們還會一醉方休,甚至抵足而眠。
但命運的機緣巧合,將他推到了這樣一個十字路口。
五個月前,在那個陽光並不怎麼明媚的早晨,他帶著忐忑、迷亂、混沌的心情第一次坐上了這把原來對他高不可攀的椅子。
虯龍盤螭的龍座又寬又高,足可坐三個人,端坐中間,兩邊的扶手完全可以說是虛設。他坐在上麵,感到自己就像是一葉飄搖在浩瀚汪洋裏的小舟那樣,無可依靠。盡管座上鋪了軟滑的明黃軟袱,他仍覺得硬邦邦得有些難受,可同時他又不敢亂動。
他俯視著徐徐魚貫而入的文武大臣,那些昨天還極熟撚的人,竟在這一刻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
他端正地坐著,認真地看著階下的人們,努力做出一個皇帝應該有的樣子,隻是他看到大臣們的嘴唇在上下翻動,可隻斷斷續續地聽清了不多的幾句:
“皇上不必難過了。大行皇帝統禦宇內近十年,享年六十四歲已屬中人高壽。先帝繼莊宗謨烈,修明政治,條理萬端,躬勤愛民,夙夜勞旰,實千古罕見之聖君……”
……
“老臣以為當遵祖宗成例賜以佳號,奉安龍穴,這是此時最要之務。先大行皇帝天表奇偉、大智夙成、宏才肆應、允恭克讓、寬裕有容、天章睿發、燭照如神……”
……
那個早晨,他在不安中嚐試了皇權的第一口滋味,那時他並沒有享受到所謂統禦華夏、撫有萬方的感覺。
在登基的那天晚上,當這裏重新變得空蕩蕩的時候,一個人影做賊似得從偏殿躡手躡腳地鑽出來,悄悄接近它。在幾乎漆黑一片的宮殿裏,他如同剛誕下、還未睜開雙眼的嬰兒搜尋奶shui般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它。
他輕輕地撫摸著龍座,撫摸著四根圓柱狀支撐靠手上的幾條九爪金龍,那金屬特有的冰涼感在他心間蔓延,他開始感到愜意。
突然,他看到有數百個靈魂從這張龍座裏冒出來,這些“人”個個看起來都威嚴莊重、淩然不可冒犯,常人看到他們隻能誠惶誠恐地匍匐跪拜。而這些“人”中,他的父親赫然在列。
數百個聲音一齊在他的耳邊鼓噪,仿佛念動著什麼咒語:“你不能永恒,卻會無往而不勝。你將會掌握巨大的權能,隻是再也沒有幸福的權力。你若願意支付這樣的代價,那麼就坐上去,跟隨著我們的足跡。”
沒錯,這是一個古老的詛咒,這張龍座從千年前、一個叫做嬴政的男人下令鑄造的那一天起,便被烙印上了極其惡毒、極其黑暗、極其墮落、帶著鮮血的詛咒。
他僵在那裏一動不動,瞪大了眼睛驚疑著,猶豫著,同時也被誘惑著。
那些“人”的臉開始扭曲起來,他們大聲地獰笑、用一種邪惡所特有的魅力蠱惑著他:“坐上去,坐上去,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