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畔.正文(1 / 3)

阮夢白:

可以說,在遇到秦小蝶之前,我都算是個幸福的女人。爹爹媽媽自小就疼我,我在疼愛與千依百順中長到了16歲,嫁給了孟疊巒。他是個斯文而清秀的年輕人,他笑的時候會微微的皺起額頭,詫異的時候會揚起眉毛,生氣的時候像個小孩子。

嫁給疊巒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他曾是我爹爹最得意的弟子,我小時候有一天,穿著媽媽新給我做銀紅撒花小襖跑去書房給爹爹看,恰巧爹爹正拿著他的文章拍案讚道:“此子將來定非凡品!”我的銀紅撒花小襖配著底下珊瑚色的裙子,是多麼相襯,可是爹爹都不肯看我一眼,隻是拿著他的文章讀著。我生了氣,問道:“有狀元的文章好麼?”小女孩雖不懂什麼,但戲總是看過的。戲文裏的狀元,常常穿了猩紅的袍子,在台上神氣的站了,咿咿呀呀的唱道:“簪花禦宴罷~禦街把官誇….”,那是叫人十分神往的。

記得爹爹當時笑道:“此子得狀元若探囊取物!”我撇了撇嘴,道:“爹爹吹牛。我倒要看看是甚麼好文章!”爹爹一笑,把我抱在他膝上,饒有興味的看著我晃著頭讀那篇文章。突然問我道:“白兒,想不想嫁給狀元?”我隨口答道:“當然想了,戲文上的狀元娘子的衣裳都好看的很。——爹爹,這個字怎麼讀?”我舉起手中文章問道。爹爹把我放下,放聲大笑,道:“好,我們家白兒想做狀元夫人!”

我有些惱了,道:“爹爹笑話我,我不依。我告訴媽媽去!”

爹爹摸著胡子止住笑道:“爹爹不笑了,白兒,你若嫁到普通人家,隻識的些字便夠了。可要做狀元夫人,這可不夠。才女才堪配狀元啊!爹爹從明兒起,親身教你!”

我的婚事就在爹爹的笑聲中和我的迷惑中定了下來。那一年,疊巒15歲,我8歲。

八年之後,終於到了我出嫁的日子——我出嫁的那天,天氣是少見的晴朗,一絲風兒也沒有。我穿著厚重而繁複的嫁衣,戴了顫巍巍的珠冠坐在轎子裏,想要動一動身子也不敢——媽媽交待過的,坐在花轎上是萬不能動的,動一動便要改嫁一次的。我的腿早已是僵了,心裏恍恍惚惚的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仿佛這轎子裏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不相幹的人。那轎外的喧嘩聽起來也仿佛來自遙遠的遠方。我到底還是沒能做成狀元夫人,這不怨疊巒,也並非是爹爹看錯了人——朝廷停了科舉,這是誰都沒有法子的事。可是這也卻似乎無違我嫁狀元的初衷——爹爹媽媽準備了豐厚的嫁妝,孟家也送來了不菲的聘禮,有那麼多的衣裳:青蘋色,斷腸色,綠楊色,比翼色,晚霞色,燕青色,天玄色,桃紅色,玉色,蓮肉色,青蓮色,銀青水墨色,石藍色…….炫目的顏色,精致的針線,最新的樣式。可是我已經不是當初那個為了好看的衣裳要嫁狀元的小女孩了。我這是就要出嫁了麼?自今而後,要和一個陌生的人朝夕相對,同塌而眠,同桌而食,直到我們中有一個人死去——這太可怕了。可怕?這個詞兒一蹦出來,幽靈般的在我的腦子一閃,我怎麼會在自己出嫁的花轎裏想起這個詞兒!我激靈一下打了個冷戰,身子便不由一動。現在想來,難道這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婚後最初的日子,是出乎我意料的平淡和幸福。他家縉紳世家,現下又經營著商號,自不用為生計發愁,每日他隻是讀讀書,悶了便到商號上轉轉。我每日早起了給公公請了安,便算是做完了這一天的功課,接下來便是陪他讀書,或是他要做詩著文時給他研磨——我喜歡做這件事,我喜歡聽他的驚世之語,喜歡看他時而思索時而大悟的樣子,喜歡看他思考時微微抿起的唇,那時的他就像個孩子——女人大概都是天生帶著母性的。爹爹教我的學問也沒有白費,我亦可與他吟詩作對,詩詞相和。到了春日,還會帶上二三書童相攜出遊,夏日在簾前對坐靜聽雨打芭蕉;秋日詠菊食蟹,對鏡簪花;冬日圍爐閑話家常,飲酒賞雪。

我說過,在遇到秦小蝶之前,我可算得是一個幸福的女人全文閱讀《暴裂星空》。可是,我遇到她似乎是命裏注定的事——也許不能怪她,換了任何一個張小蝶王小蝶都會發生同樣的事,我隻不過是恰好與上了秦小蝶。她不是我幸福的破壞者,她隻是我不幸的發現者而已。

我是在和疊巒給他的媽媽清明掃墓時遇到秦小蝶的。那時的她衣衫襤褸而蓬垢滿麵,似乎是餓得久了,竟在偷食別人祭祀的食物!我不禁黯然,芸芸眾生,本應是生

而平等的,可為什麼差別竟如此之大,有的人可以錦衣玉食,無憂無慮,而有的人卻受盡千般苦楚,萬種折磨。我歎了口氣,向疊巒道:“你看那個女子……,我去給她些吃的。”疊巒向我一笑,道:“路滑,仔細跌了交,還是我去罷。”我一笑,靜靜地看著疊巒走了過去。寶藍色竹布長衫,挺拔的背影,灑脫中另有一種溫和的氣度——我的丈夫真可稱得上一個美男子。

那次祭祀回家時,在我們的童仆之中,多了一個人——便是秦小蝶了。她是個無依無靠的人,我和疊巒便把她帶回了家,好在孟家也不在乎多一個丫環的。

我的貼身丫環醉兒帶了秦小蝶走來時,我正坐在偏廳裏慢慢的品著杯中的女兒茶——這茶初嚐清淡的很,但過後卻回味無窮,齒頰生香。我輕啜了一口茶,剛抬起頭來,看見了眼前的人兒不由一怔——好一個明豔照人的美人兒!此時午後的陽光正斜斜的從窗欞子透進大廳,她穿著件半舊的淡粉色萬字花紋對襟褂子,底下是月白的暗花褲子——這是醉兒的衣裳,可醉兒穿著時絕沒有她穿著這麼美,她的整個人都仿佛是精雕玉琢般,隻站在那裏一笑,便覺滿室生輝!我心裏讚歎著,連茶已涼了都渾然不覺。直到醉兒道:“夫人,夫人!”我一驚,自己不由失笑道:“好俊的人!我都看呆了。”醉兒掩口笑道:“小蝶確實是太好看了,醉兒見到她剛沐浴完時也是吃了一嚇,世上竟有這麼好看的人!”

孟疊巒: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快樂的人,從小在別人眼中我就是個聰明而好學的孩子,那些在別人眼裏枯燥冗長的文章我總能過目不忘,寫出來的文章常教人拍案而讚。從小人們就說我有狀元之才,蟾宮折桂對我來說似乎隻是舉手之勞。然而少有人知的是,我真正感興趣的,不是這之乎者也聖賢教誨,我想學的,是中國的詩詞和洋人的西學!所以,朝廷取消了科舉,所有的人都為我惋惜,我卻滿不在乎,那勞什子八股,不做也罷。西學是多麼的神秘奧妙!我沉浸在其中貪婪的學著,那個麥哲倫,竟可以環繞世界一周的,原來不是地圓天方的,原來沒有大龜撐著天的,可是我向別人說起這一切時,得到的隻是嗤笑與不解。隻有阿阮,隻有阿阮理解我,願意聆聽我。

阿阮實在稱得上是個好妻子——她的名字叫做“阮夢白”,我卻喜歡喚她做“阿阮”,最初她聽得我這樣喚她時微微一怔,我卻執拗的道:“阿阮,阿阮,我偏要喚你“阿阮”!記得當時她正在低頭繡著什麼,露出了光潔而細膩的後麵一段脖子,她隻是抬起頭來向著我微微一笑,淡淡的道:“隨你,你高興就好。”

說來也怪,明明是我比她大了八歲,我們相處時像個孩子的卻總是我,我總是顯得毛毛噪噪的,而阿阮,永遠隻是淡淡地笑著,用溫柔的目光望著我,靜靜的聽著我的胡言亂語。我給她講地球是圓的,她微微詫異著,我給她講麥哲倫,她專注的聽著,有時還會側著頭思考著什麼——她說我想事情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要皺眉的,常常勸我改了,我卻總是記不住。

日子平淡而快樂的過著,快樂的人常常不覺得時光的流逝,待到想起來時,往往會驚詫:“咦,什麼時候日子已經過了這麼久了?”不知不覺間,阿阮嫁給我已是八年了。這八年的時光,仿佛是一忽而過似的。我想,如果沒有小蝶兒的出現,我們的日子一定還會這樣快樂而平淡的過下去最新章節半鬥青春,一鬥憂傷。

小蝶兒,小蝶兒,唉,她似乎是我命裏的克星。她是阿阮發現的,我起初並未在意,隻是按著阿阮的意思給她送去了一些吃的——誰會在意一個滿身泥垢的乞丐呢?在我把手中的吃的遞給小蝶兒時,我看見她那漆黑的眸子裏竟對著我射出欣喜的光芒,似乎是她找了好久終於找到了我一般。我一定是搞錯了,這樣一個女乞丐,會和我有什麼關係呢?她大概是看到這吃的了罷,我這樣想到。

當阿阮告訴我小蝶兒竟是個絕色美人兒時,我隻是不在意的笑笑,然後看著她,戲虐的問道:“有多美?”她笑著吟道:“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縱是傾城與傾國,佳人再難得!”我故意搖搖頭,道:“真有這麼美麼?我看不及某人!”

阿阮疑惑的問:“我怎麼不知道你還認識這樣一個美人,是誰,在哪裏?”

我遞給她一麵鏡子,得意的笑道:“便在這鏡中,不信你自己一看便知。”

阿阮臉兒一紅,嗔怪的看了我一眼。窗外是一株高大的白蘭樹,濃鬱的化不開的芳香飄進來。滿屋的芳香,我一臉的幸福。

那個下午,我從商號回來,興衝衝的走進屋子,便走還邊叫道:“阿阮,我回來啦,你可等急了罷!”進了屋子才發覺阿阮在和一個丫頭下棋,那丫頭背朝著我,卻瞧不出是誰。我向她道:“你先下去罷,夫人這裏不用你陪了。”

那丫頭答應了一聲,便站起身來,在她轉身的那一刹那,我隻覺得空氣都凝固了,好一個絕代佳人!柔和的陽光從窗欞子射進來,她整個人都浸在金色的陽光裏,她的額頭那樣光潔,她的眼眸那樣靈動而光彩四溢,她的唇那樣紅潤,她的皮膚上泛著一層柔和的光暈,她是仙子,是精靈!她那雙靈活的大眼睛正悄悄的看著我,眼波流轉之際,讓人不由心神俱醉!我癡癡的在那裏站著,直到阿阮輕輕的喚我才回過神來。那丫頭抿嘴一笑,低頭從我身邊跑出去了。她走過的時候,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這香不同於白蘭樹的香氣,也不是任何一種庸俗脂粉香!我正在暢想之際,耳邊突然聽到阿阮的聲音,心裏一激靈,方才回過神來。向阿阮看去,她仿佛臉上並沒有不高興的神色,隻望著我頓了一頓,就又微微笑道:“這麼急著回來,又有什麼新鮮物事?”

我愣了一愣,道:“哦,我托人買到了《海國圖誌》!”我又興奮起來,“這書是魏源編纂的,大大的有名,裏麵不隻記述了世界上的五大洲,四大洋。還論述了師夷長技以製夷的道理,你聽這段,“自夷變以來,帷幄所擎劃,疆場所經營,非戰即款,非款即戰,未有專主守者,未有善言其守者。不能守,何以戰?!不能守,何以款?以守為戰,而後外夷服我調度,是謂以夷款夷;以守為款,而後外夷範我馳驅,是謂以夷款夷。”,還有,“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內海。守遠不若守近,守多不若守約,守正不若守奇,守闊不若守狹,守深不若守淺。“

我自己都能聽出自己的聲音是在掩飾著什麼,阿阮靜靜地聽著,突然道:“我的頭有點痛,要去睡一會。你自己先看罷。”我看著她漸漸離去的背影,心裏有種感覺,可具體是什麼感覺卻說不上來……大概,我和阿阮之間微妙的變化就是從這時候開始的罷。

秦小蝶:

我是一隻狐,你一定不信,我真的是一隻修煉千年的狐,幻化成了人世間最美的美女。我本可早登仙屆,可是,我偏不,我已在人間流浪了百年,隻因為,我愛他,我願意為了他放棄一切,甚至,灰飛煙滅。可是,他卻連多看我一眼也不願意。

我與他最初的開始卻像白娘子與許仙般的始於千年之前。那時的他,是一個書生。故事很老套,善良的他從獵戶的手中救下了我,便種下了我們千年的緣全文閱讀《叛》。而後我在山中修煉千年,心中卻總有那牽拌。終於有一天,師傅歎了口氣,對我說:“你塵緣未了,唉,且先去了了塵緣罷。”

山路濕滑,我本可騰雲駕霧而去,可是,我不,我要沿著千年前的足跡,重溫當日的舊事。前麵綠樹低矮處,便是當年我遇到他的地方,芳草依舊,人卻不再。我立在故地,想起當日之事,不禁莞爾,那個呆頭呆腦的書生,不知今世是什麼樣子?——真真想起來就叫人想笑……又叫人……打心眼兒裏憐愛……

月華初上,卻又被雲兒遮住,山中陰晴不定,這一會工夫竟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雨越來越大了,我卻隻覺得涼爽,並不想避雨。師傅說的,我在這裏等,五月二十八日第一個和我說話的人,便是那書生的今生,天色已晚……這情景卻有些像千年以前,難為他千年了還是沒改了深夜進山的嗜好。隻是,當年他是進山賞月,今生,他是來做什麼呢?也許他是個迷路的樵夫,也許他是打獵的獵戶,也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