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說,我和你們的父親沒有什麼新婚之夜,因為那一夜我們即使住到了一起,我的身體卻處於極度虛弱的狀態。不隻是那一夜,接連幾天我都起不了床,像個病人。你們的父親盡管睡在我身邊,卻從來沒有碰過我,他隻是在夜裏不斷地起來為我掖被子,為我倒水,直到我的身體徹底恢複了為止。

我的心裏對他多了一分敬重。

那天晚上,當我們終於有了夫妻生活之後,彼此都覺得有些難為情。盡管在此之前他顯得很勇猛。我坐起來,趕緊披上衣服,並用被子裹住自己。我還不好意思在他麵前裸露自己。他則有些慌亂地摸出了煙點上。我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那兒有些疼。他說怎麼啦?我說你的胡子真紮。他摸了一把自己的胡子,笑笑說,好,我保證從今以後,每天為你刮一次胡子。

他坐在對麵,抽著煙看我。沒有燈光,但月色很好,如水的月光從那個不能叫窗戶的小洞裏照了進來。我說,小馮告訴我你的肚子上有槍傷,好了嗎?他說早就好了。我說我看看行嗎?他就扭過腰身,往月光那兒湊了湊。

我還從來沒有見過槍傷,在我們那個時代的女孩子眼裏,有槍傷的男人才英勇。我是想在他身上找到英雄的感覺,好讓自己能夠接受他。

月光下,我看見他的腰際有一朵黑色的花。我想撫摸一下,但沒好意思。我說怎麼會打到這兒?他說打到這兒是幸運,再往上就完了。我說我以後一定好好照顧你。他笑了一下,說,你還是替我好好照顧好你自己吧。你那天那個樣子,真把我嚇得夠嗆。我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這輩子再也不娶媳婦了。

我的眼圈兒紅了。我別過臉去,說,以後我叫你什麼?也像他們那樣叫1號嗎?

他說那怎麼行?按我們老家的習慣,你應該叫我哥。他又說,不過,有同誌在場的時候你別叫,叫老歐。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我還是答應了。

但幾十年了,在漫長的婚姻生活中,我從來沒叫過他哥,一次也沒有。我叫不出口。隻是叫他老歐。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新婚之夜的那次對話,隻成為一次情感表達。

第二天早上,當我幾天來第一次走出那間屋子時,我看見了久違的太陽,我有一種新生的感覺。在我看見太陽的同時,我看見了辛醫生。他背著醫藥箱走過來。他說,你好,白雪梅同誌。你的身體完全恢複了嗎?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給我。

我毫無思想準備,盡管我知道我還會碰到他,甚至是經常碰到他,但我還是對他的出現感到突然,特別是在和你們的父親真正成為夫妻之後。我鎮靜了一下說,你好。辛醫生。

但我沒有去接他伸過來的手。我沒有勇氣。我把手揣進口袋裏,好像很怕冷似的。

他的手沒了支撐,垂落下去。

我想我們之間終於了結了。第一次是他不和我握手,第二次是我不和他握手。我們這輩子大概再也不會握手了。

我們站在那兒說話,眼神卻互相逃避著。他問我其他同誌的情況,我一一告訴他。但我什麼也沒問他。原來沒見麵時,我一直想問他為什麼調走之後不給我寫信。但當他站在我麵前時,我沒有問。

已經沒有必要了。

他背著藥箱走了,他總是有忙不完的工作。他不僅是部隊官兵的醫生,他還是駐地藏民們的好門巴。他那塞滿了每一天每一分鍾的忙碌,使他無暇多愁善感,即使有,他也讓工作把它化解了——這是我揣測的。我回到房間關上門,心裏湧上極為複雜的滋味兒。但我告誡自己不能這樣,我已經結婚了,我已經有丈夫了。

你們的父親自我們結婚後,心情一直很好,臉上總是晴朗著。王政委開玩笑說他年輕了10歲,像個毛頭小夥子一樣。他也隻是樂。那個時候他對所有的玩笑都不惱,隻是樂。

沒過幾天,他接到通知,和王政委一起到師裏開會。

我一聽說他要離開幾天,心裏有一種自己都沒察覺的高興。我想一個人靜靜地待幾天,好好地清理一下自己。你們的父親很不放心,一再囑咐我這個那個。比如要逐漸開始鍛煉了,不然下一步進軍,身體會吃不消的;還比如要多讀書,加強學習。他給我規定了一些書目,就像你們小時候我給你們布置作業那樣。還要我寫心得筆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