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們的父親並不是個細心的人,他對我就像對下屬一樣嚴格要求。當然也關心,但那是同誌式的關心。他不太關注我的內心,不知道我在想什麼,他以為我還是那個在甘孜時見到的年輕女兵,無憂無慮。

回想起來,從一開始,你們的父親就把我當成了孩子。而我,對他的照顧和順從多於愛和理解。

他走了。頭兩天我真的很輕鬆。我自己看書,想心事。有時候一個人走出去,走到樹林那兒,在小馮的衣冠塚前站一會兒。心境慢慢地平靜下來。

5月的高原,雖然沒有綠樹成蔭,沒有鮮花滿地,卻也是春意濃濃。在嘎瑪那個地方,山坡上,河溝旁到處長滿了綠綠的野草,開著星星點點的野花。遠處的田野上,青稞碧綠。天空中還有許多小鳥在飛翔。

我常常喜歡一個人跑到那片樹林裏去,看看小馮,看看樹,看看鳥。每每聽見小鳥歡快的叫聲,我就感覺到了生命的活力。我不知道大雪鋪天蓋地的時候,這些小鳥去了哪兒?它們還會歡快地叫嗎?

在那個樹林裏,我認識了好幾種高原上特有的鳥,雪鴿、雀鷹、藏雪雞、灰背隼、還有紅頭灰雀。它們生機勃勃,婉轉啼鳴,嗓音比我還要亮。它們對人毫無警惕,有時我站在那兒,它們就會飛到我的肩膀上、頭上,在那兒搔搔癢撓撓頭,作短暫的小憩。我最喜歡的是一種叫黑鷳的小鳥,它的羽毛有著黑色的金屬般的光澤,拖著長長的尾巴。有一隻黑鷳幾乎成了我的朋友,它每天都出現在樹林裏,我之所以能夠認識它,是因為它的長長的尾巴的末梢突然出現一抹紅,好像小姑娘在發辮上結了個紅綢。

這隻黑鷳讓我想起了在甘孜到昌都的路上,遇見的那群叩長頭的姑娘,那個發髻上插著小紅花的女孩子。不知道她們此刻到了哪裏,她們都還好嗎?

有一個黃昏我站在那兒時,辛醫生走了過來。大概他剛剛從外麵出診回來,他的肩上還背著藥箱。他陪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後來他說了一番話,一番讓我得到解脫的話,這種解脫應該是雙重的解脫。為此我深深地感激他。

他說,我知道你對自己的命運並沒有真正接受。但是,世界不是靠拒絕形成的,正如命運不能靠拒絕擺脫。有些人的生命是以應該的方式存在,有些人的生命卻是以必須的方式存在。無論是何種方式,每個人都必須承受自己的命運,尤其是命運中的苦難,並且努力戰勝它。一個人可以拒絕許多東西,榮譽、地位、金錢、享受,甚至愛情,但他不能拒絕苦難。苦難是無法選擇的。既然無可選擇,就讓我們心平氣和地麵對吧。

他的話讓我驚詫,讓我感動,讓我刻骨銘心。我忽然明白,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比個人的感情更為重要,更為神聖。我一下子覺得心裏好受了許多,甚至有一種解脫的感覺。我望著他,第一次那麼坦誠地望著他,我說謝謝你,辛醫生。

我走回到那間破舊的小屋裏,開始心平氣和地等你的父親。像一個妻子那樣。

許多天過去了,你們的父親還沒回來。我開始擔憂起來。我想起了那可怕的恰巴山,那奪走小馮性命的恰巴山。每天早上起床後,我馬上就打開門看天,我害怕暴風雪驟然降臨,害怕遠處那個山頂上積起黑色的雲團。還好,每一天都是晴朗的。

但你們的父親仍沒有回來,已遠遠超過原來所說的日期。

我的心在焦急等待中,漸漸靠近了你們的父親。

我又一次夢見了你們的父親。但這一次,除了一種難受的、壓抑的、焦慮的感覺外,我回想不起任何情節和細節了。我隻能確定那不是一個好夢,否則我不會在夢中,在那樣寒冷的小屋子裏出一身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