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如果沒有我的拖累,蘇隊長是不是會好一些。

我不知道如果早些發現她的浮腫,是不是能挽救她。

在後來的歲月裏,我曾反複想過這些問題,我有太多的疑問留在了那條路上,永遠找不到答案了。我卻因為這些個不知道的答案而自責,而內疚。但你們的父親說我不應該自責。王政委也說蘇隊長的生病和我無關,辛醫生還說即使他早早發現了她的病也無藥可醫。但無論他們怎麼說,我還是自責,並且有一種無法擺脫的悲傷。

那麼長那麼長的路都走過來了,那麼多那麼多的山都翻過來了,為什麼偏偏在快要到達拉薩的時候,我失去了她,像我母親一樣的蘇隊長?

蘇隊長的病是從翻越丹達山時就開始了的。或者還要早,從昌都,從甘孜。長期的營養不良,長期的勞累,長期的憂鬱,這就是病因。但我以為她能挺過去,隻要到了拉薩,就會好。何況她總是微笑著對我說,我沒事。

我就以為她真的沒事。她從來都很堅強,她能為了抗婚砍掉手指,她能為了繼續留在進軍的部隊丟下孩子,她能領著我們走那些我們不敢走的險路,她在我心目中就像一個鐵人。她怎麼會倒下呢?

可是我卻親眼看見,生命從她的身上一點點地流失。

遠山在落雪。

這句富有詩意的話對當時的我們來說,隻有一個意義,那就是更艱難的路程正在前麵等著我們。盡管如此,落雪的遠山在我的眼前依然是美麗的。對我這個重慶人來說,雪山因為陌生而充滿魅力。我總在想,它像什麼呢?像銀子?水晶?白玉?羊群?還是裙裾飄飄的仙女?不不,都不像。這些形容都不準確。

這麼多年來,我是說我和雪山認識這麼多年來,從來就沒找到過一個對它最恰當的形容。我想那是因為我太多太多地遙望它,以至在它身上賦予了比積雪更難融化的東西。

我說的是西藏的雪山。

當我一次次地遙望它時,其實是在一次次地懷念,我懷念留在雪山上的一個個親人。蘇隊長,劉毓蓉,管理員,小馮,你們都還好嗎?

又一座大山聳立在了我們麵前。

它叫努貢拉,漢語的名字是西大山。從這個意義上說,它和丹達山是兄弟。向導說,它沒有丹達山那麼高那麼險,但它的路糟透了,全是累累亂石,無論是人還是牲畜,走起來都很費勁兒。

果然,那座山很奇特,山峰是嶙峋高聳的石壁,山路是凸凹不平的石堆,好像是為了區別於其他山似的,整架大山都是由石頭堆積起來的。大的如磨盤,小的如拳頭,圓的像雞蛋,尖的又像錐子。沒有一腳能踩到踏實的平處。幸好我們穿著厚厚的膠底鞋,否則不知會劃出多少血口子。偶爾碰上平一些的石壁,我和蘇隊長就站下來靠一靠,喘口氣。但不能坐,坐下再起來,你得費10倍的力氣。

路況太糟糕,你們的父親顧不上我們,他和戰士們在一起。他和王政委一頭一尾地走在隊伍中。我和蘇隊長終於被辛醫生收編到病號隊伍裏去了。蘇隊長的浮腫病越來越厲害了。不僅僅是臉,她的腿也腫了。

靠在石壁上歇息時,我看見蘇隊長的臉色蠟黃,人像一張紙貼在那兒,心裏感到異常難過。就像我們不知道管理員是什麼時候病倒的一樣,我們也沒有注意到蘇隊長是怎樣病倒的。在那樣的路途上,我們太容易忽略自己的身體了,隻是使用它,隻能使用它。等辛醫生看出她的病情時,她的臉已經腫得很明顯了。

辛醫生告訴王政委,蘇隊長的病是過度勞累加上營養不良造成的。

其實我知道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對虎子的思念和牽掛。

王政委聽了默默地沒有說話。我知道他心裏一定很難過,就好像一個醫生診斷出了病情卻無藥可醫一樣,在當時的情形下,他既沒有辦法叫她不要勞累,也沒有辦法給她加強營養,他惟一能說的話,就是讓她自己多保重。

但蘇隊長像沒事一樣,總是反過來照顧我。她還開玩笑說,她照顧的不是我一個,而是三個。一個是我,一個是孩子,一個是歐參謀長的命根——那就等於是歐參謀長。

聽她開這樣的玩笑,我頓時放鬆了許多。我想也許蘇隊長真的沒事,她會挺過去的。就像以往任何時候遇到困難一樣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