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昌都到拉薩,最艱苦的路程就是到達拉薩河穀之前的路程,也就是所謂的窮八站那一帶。由於路途艱難、糧食匱乏、氣候寒冷,加上長期行軍的勞累病痛,隊伍中的騾馬都無法再忍受,已死亡三分之二了。但是人,我們這些比騾馬瘦弱的人,卻頑強地向前走著,一天天地接近了拉薩。

終於有一天,我們走到了昌都到拉薩的最後一座雪山腳下:海拔5000米的鹿馬嶺腳下。

我們就要勝利了!

但是鹿馬嶺在我的記憶中,卻是悲傷之地。

就在翻越鹿馬嶺的頭天夜裏,蘇隊長終於倒下了。其實她早就倒下了。長期的勞累,長期的營養不良,長期的睡眠不足,終於讓她堅持不住了。她的生命早已透支,她是靠精神支撐才走到今天的。從努貢拉開始,我就以為她不行了,可一天又一天,她堅持了過來。

她的臉腫得有些變形,頭發幹枯地散落在地上,一雙眼睛深深地瞘了下去。回想起我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情形,真是判若兩人。那個英姿勃勃的女兵,那個像母親一樣慈愛的蘇隊長,永遠地離開了我。

那天夜裏,在鹿馬嶺下,你們的父親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廢棄的騾馬站,讓我和蘇隊長住了進去。我和蘇隊長躺在那兒,被寒冷和饑餓包圍著。蘇隊長病得很厲害,她躺在那兒,不停地說著胡話,讓我和王政委都感到害怕。可我們除了守在她的身邊,不知還能做什麼。我把所有能蓋的東西都蓋在了她的身上,她還是冷得發抖。辛醫生用一個布包,在裏麵放上炒熱的鹽,還有牛羊糞,給她在額頭上熱敷,可是沒有用。你們的父親想方設法燒了一些熱水,讓我喂她。她喝了兩口,就搖頭。

她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

到了深夜,她忽然蘇醒過來,輕輕地叫我,我撐起身子看著她。她說,小白,我不行了,虎子……你一定要替我找到虎子……

我預感到情況不好,連忙朝著帳篷外大聲地叫王政委。風雪悲號著,滿世界都是風雪的聲音。但我的叫喊聲依然尖厲地穿透了它們,王政委在我的喊聲中一頭撞進來,雪人一般跪伏在蘇隊長的床邊。

蘇隊長望著他,吃力地吐出了最後一句話:我實在太累了,我想休息。讓我休息吧。

那雙眼睛終於合上了。

但它把許許多多的希冀留在了外麵,留在了我的眼裏。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覺得她還活著,就是因為她的眼睛活著。它們一直大睜著眼看這個世界。為此我常常想,蘇隊長她放心了嗎?今天這個世界是她想看到的嗎?她的眼裏還有淚水嗎?

當我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當我陷入車水馬龍的大街,當我看著那些把頭發染成黃色或者紅色的男女青年,當我看著變幻莫測的廣告牌,當我聽見讓人心跳紊亂的節奏強烈的流行歌曲,我常常感到迷惑,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蘇隊長和我們所想要的世界?是不是我們最初出發時所想到達的地方?我常常會在紛亂的街景中走失,高樓大廈在那一瞬間幻化成了雪山,我的心便在那一瞬間如雪原般空曠荒涼。

我想我們這些人,這些跨越千山萬水走向天堂的人,大概已經將靈魂和肉體分離了,我們的肉體離開了高原,但我們的靈魂卻留在那兒了。這麼多年來,靈魂一直在呼喚我們回去,我們的靈魂在天堂等著我們。等著我們剝離的肉體回歸。

我們登上了鹿馬嶺。

白雪皚皚,經幡飛舞。經幡就是祈禱幡,人們將祈禱語寫在幡上,高掛於屋頂之上,廟宇之上,山頂之上,河穀之上,道路之上。無垠的藍天白雲之下,風吹動著經幡獵獵飄動,每飄動一次,就意味著人們向主宰天地之神誦一次經文,表達一次虔誠的祈禱。

經幡是藏族圖騰崇拜中的“隆達”,譯成漢語的意思為風馬旗。我覺得它很形象,那些經幡真的就像騎在一匹匹駿馬上乘風飄去的旗幟,在天地間飛飛揚揚。它們是藏族人們對平安吉祥的祈求、祝福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