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繼續往前走,冒著風雪,冒著死亡。

除了向前走我們別無選擇。

我們把蘇隊長扶上馬。此時的蘇隊長已經不是騎在馬上,而是趴在馬上了。但她仍用微弱的聲音對我說,我照顧不了你了,你自己當心。

走在那樣的路上,我有一種感覺,人的生命是沒有極限的,是可以無限延伸的。每天夜裏我躺下去時,總覺得自己不會再醒來了,或者醒來後再也爬不起來了。我會覺得自己已經用盡了力氣,堅持不住了。但每天早上,我又總是活了過來,再向前走。

我們繼續走,在無情的風雪中往前走。

雪盲症來得很突然。

在此之前,或者說從昌都出發後,你們的父親和王政委他們就一直在為這件事擔憂,沒想到怕什麼來什麼。患了雪盲症的戰士眼睛紅腫得像桃子,還有一些黏稠的汁液從眼窩裏流出來。他們大都和我一樣,把墨鏡搞丟了。在那樣的路途上,怎麼可能補發?

你們父親急得不行,問辛醫生有沒有什麼辦法。

辛醫生說沒有什麼好辦法,惟一的辦法就是不去看雪,讓眼睛休息,減輕症狀。

你們的父親發火說,你這不是廢話嗎?在雪地裏行軍,怎麼可能不看雪?

辛醫生忍受著你們父親的怒火,沒有說話。後來,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他用墨水染了一些紗布條,給患雪盲症的戰士蒙上。

我也被蒙上了。我的眼睛也感到了不適,已有了症狀。因為害怕你們的父親發火,一直沒敢吭聲。

透過藍色的紗布,雪變成了藍色,而蘇隊長蠟黃的臉有些發紫。

眼睛。我總也忘不了蘇隊長那雙眼睛。

在那段路途上,在進軍西藏的最後的那段路途上,在就要到達拉薩的那段路途上,那雙明亮的眼睛就像一個逐漸燃盡的蠟燭,漸漸微弱,漸漸暗淡。

但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蘇隊長的眼睛還活著,它們和我在一起。我看到的,就是她看到的。她去世的那天,是重陽節。所以每年到了這個時候,我必要走出去,替她看看這個世界。

去年重陽節,我和你們的父親去人民公園,那裏在舉辦菊展。我在報上看到照片,非常漂亮,我想讓蘇隊長看看,看看陽光下的花。公園裏擠滿了遊人,充斥著和平生活的熱鬧和閑適。你們的父親上公園,永遠都是行色匆匆,跟看地形一樣,大踏步地走在前麵,我隻好緊跟在後麵,一一掠過那些姹紫嫣紅的花。

當我們結束參觀準備離開公園時,在門口的閱報欄前,你們的父親忽然停住了腳步。我回頭發現他不見了,倒回去找他。我看見他停在閱報欄前,我說你看什麼呢?家裏有那麼多報紙呀。你們的父親沒有回答我。我走過去,一眼就看見了兩個字,西藏。

我知道他為什麼停住腳步了。因為我也停住了腳步。

其實那是一段無關緊要的報導。隻因為有西藏兩個字。

無論在什麼地方,無論在什麼時候,無論在什麼心境下,西藏,惟有西藏,能讓我們牽腸掛肚,能讓我們忘記一切,或想起一切。

那是因為我們把所有與生命相關的東西,都留在了那兒。

那年吳菲和小趙阿姨一起來看我,她們想去九寨溝看看。你們的父親就找了輛車,陪我們3個人一起去了九寨溝。

當我們進入九寨溝,在遊人們驚歎不已的景色前站下來時,一點兒感覺也沒有。我們就繼續上山,把所有被人們拍成畫,寫成詩,唱成歌的景色一一看過來,還是覺得很平常。

在原始森林前,你們的父親說,這地方可真像阿倫多。

我的腦海裏立即出現了那片大大的原始森林,我們曾在其中走了整整3天,走在那條曲曲折折依山傍水的羊腸小道上。水無比清澈,山無比蒼翠,巨大的古柏樹,長長的藤葛,歡叫的小鳥,還有我非常喜愛的山林中的氣息。

我們還遇見了一頭美麗的白唇鹿。由於大部隊經過,許多野生動物都躲起來了,據向導說原來這裏的野熊成群結隊。但不知它為何沒有離開?那麼凶那麼多的野熊都怕我們,它不怕嗎?它站在灌木叢的後麵望著我們,眼裏有一種好奇。它的身體是灰褐色的,下唇和吻部四周是純白色的。是辛醫生告訴我它叫白唇鹿的。多好聽的名字。我朝它“嗨”一聲,它仍站在那兒,好像在目送我們一樣。

到現在我仍能想起它的眼神。敢肯定那是一頭母鹿,說不定她也和我一樣,正懷著自己的孩子,所以不願意逃離。

那是在夏貢拉和努貢拉之間。

後來我想明白了,九寨溝的所有美景,我們早在幾十年前就看過了。甚至九寨溝沒有的美景,我們也都看過了。沒有什麼更奇特的景色能讓我們好奇了。真的,我相信凡是走過那條路的人,都會和我有同樣感受的。

隻是那時候,我是說我們走在美景中的時候,沒有心情去欣賞。

我們把自己變成了景色中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