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停下關於孩子的敘述,先講另外一個人。這個人你們聽我說過,他就是我一生中永遠難忘的辛醫生。
那一年,西藏軍區黨委決定抽調一部分幹部,組成一個騎兵小分隊奔赴藏北牧區開展民運工作。小分隊需要一名醫生,辛醫生主動提出申請去這個騎兵小分隊。
我不知道他這樣做有沒有我的原因,我隻知道他堅決要求去條件更為艱苦的地方。你們的父親絲毫不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準確地說,我們心靈之間曾發生過的一切,他積極支持他去,他說年輕人應當敢於吃苦,敢於去最困難的地方。
辛醫生就這樣離開了我。
那時的我,已經經受了失去孩子的一次又一次打擊,變得無比剛強,或者說無比麻木,我幾乎沒有了女人在離別時應有的傷感和溫情。他來向我告別時,我除了說請多保重外,再沒有一句別的話。而他,在囑咐我注意身體時,還說了一句:照顧好歐參謀長。我知道這不是虛情假意,他一直很敬重你們的父親。
辛醫生走後,我們就失去了聯係。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我聽人說他結婚了。妻子是個醫學院的大學生,是最早申請進藏的那批大學生之一。我為他感到欣慰。我盼著有一天能見到他,親口對他說,祝賀你,辛明同誌。
但我卻沒機會了。
許多年以後,我才從一份事跡材料上得知了辛醫生犧牲的消息。
辛醫生到牧區後,像個不知疲倦的人,把全部的精力和時間都投入到了救死扶傷的工作中。他不僅是小分隊的隨隊醫生,更是方圓幾百裏的藏族百姓們的醫生,他們叫他辛門巴。他每天背著紅十字藥箱,沒日沒夜地騎在馬背上,走村串鄉。到底治愈了多少病人,連他自己也數不清。一次,為了搶救一個受傷的藏族青年,他毅然地獻上了自己的200毫升鮮血。他是O型血,他有那樣一個血型,好像就是為了把自己獻出去。藏民們感激萬分地唱道:你的藥是仙丹,你的心像菩薩……
除了看病,辛醫生還苦口婆心地給藏民們宣傳衛生知識,教他們挖廁所,教他們鋪鋪草,教他們洗衣服,教他們飯前洗手。他以他的善良和真誠,贏得了牧民們的深深愛戴。每當他離開一個地方時,那裏的牧民總是含淚相送,他們用藏族人最親密的禮節和他告別:用他們的臉和心與他的臉和心相碰。
一天黃昏,辛醫生在騎馬返回小分隊駐地時,突然看到一個藏族小男孩兒從一座簡易木橋上不慎跌入河中。辛醫生想也沒想就從馬上跳下來,直撲進河水裏。河水很急,石頭又多,他被絆倒了,撲進河中心卻沒能抓住孩子。於是他衝上河岸跑到前麵,第二次跳進水裏,眼看就要截住孩子了,一個巨浪打過來,將他衝到了一塊大石頭上,孩子又被衝走了。辛醫生忍著劇痛爬起來,沿著河岸不顧一切地向下遊跑去。岸邊的亂石和荊棘將他的手和腳刺得鮮血淋淋,跑到河彎處他第三次撲向水中,這一次,他用他的身體擋住了孩子,他用最後一點兒力氣把孩子推到岸邊。
由於天氣寒冷,河水徹骨,辛醫生終於失去了知覺,身體順著河水向下漂去。那條河在拐彎之後變得急浪滔滔,片刻便將他衝走了。隨後追趕而來的牧民們大聲呼喊著:辛門巴!辛門巴!他們一邊喊一邊順河追趕,他們鍥而不舍地追了十幾裏地,才在一個水流比較平緩的地方將他救起來。
牧民們以最快的速度把他送到附近的醫院。但趕到醫院時,辛醫生已經停止了呼吸。牧民們圍在那裏久久不肯散去,他們不相信辛醫生就這麼去了。那位為辛醫生做搶救的老醫生對圍著的人群說,辛醫生不僅僅是溺水而死,他的生命已經透支了,他的整個身體都已極度衰竭,就是說,還在他活著的時候,他就已經把自己獻了出去。
辛醫生犧牲後,小分隊的同誌重新加固了那座木橋,藏胞們將那座橋命名為“門巴橋”。他們用山歌深情地唱道:
像一座不動的神山
我是一隻美麗的百靈鳥
背紅十字皮箱的人啊
我願為你永遠飛翔歌唱
看到這裏,我覺得心裏堵得厲害。我強忍住眼淚,走出門去。
我默默地望著遠天那一座座綿延不絕飽經滄桑的山巒。我不知道辛醫生他化作了其中的哪一座?我隻知道每一座山都是一個不死的靈魂,都永遠高昂著他的頭顱。
我想起了第一次見到他的情景,想起了他在橋上救我的情景,還想起了進軍路上他對我說的那些話,那些願望,和他說那些話時的眼神。
我想他是死而無憾的。他是為他的理想而死的。他才是真正給藏民帶來福音的人。
既然他死而無憾,我就不該流淚。我該為他感到自豪。
可我的眼淚終於還是滾落下來,我有一種非常心疼的感覺。西藏不是天堂嗎?為什麼在走向天堂的路上,會有那麼多的付出和犧牲?而那些付出和犧牲,全都是最優秀的生命。是不是通向天堂的路,必須用我們最優秀的生命鋪墊?
我真想把自己也鋪在這條路上。
沒想到事隔不久,我竟會遇見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