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終於又懷上了一個孩子。你們的父親高興得像孩子一樣擊掌叫好。剛結婚時他就說,我們要養一大群孩子,我太愛孩子了。我相信如果不是在西藏,我們會有一大群孩子的。
可是在西藏,一個生命要存活下來是多麼不易。太少的氧氣,太惡劣的氣候,太缺乏的營養,使幼小的生命無法存活。那時的西藏女軍人,或者說西藏軍人的妻子們,流產現象極為普遍。有的好不容易挨到了生,生下卻是死嬰。
那時我已隨你們父親從亞東調回到拉薩工作了。我小心翼翼地將孩子孕育到出生。當時西藏局勢很不穩定,不斷有叛亂的消息傳來。你們的父親一頭紮進工作,幾乎忘記了我和孩子們的存在。為了確保孩子成活,我在出生前一周把自己送進了拉薩人民醫院。那兒住了不少生孩子的女軍人和軍人妻子。那個年代,也隻有我們這些從內地來的女人會到醫院去生孩子。
那是1958年夏天。
在那裏我遇見了一個神情憂傷的女人,她從進到醫院起就不停地流淚。盡管醫生一再對她說,你這樣憂傷對孩子很不好,你要堅強些。可她還是一句話不說,隻是流淚。我悄悄詢問醫生是怎麼回事?醫生簡單地說,她丈夫犧牲了,她懷著的是遺腹子。
我為她感到難過。我想安慰她,卻不知該說什麼。我們在一個病房。她躺在靠窗的位置,她的眼睛總是盯著窗戶。窗戶有兩層玻璃,但那片藍色的天空依然耀眼地透進來。她就那麼躺著流淚。她的身體看上去非常羸弱,好像已經被悲傷擊垮了。
那天夜裏是我先發作生產的。
那天夜裏待產的孕婦有好幾個,我算是比較有經驗的,見醫生忙不過來,就自己躺在那兒等待著。一直到快要生產時,我才叫醫生。等醫生過來時,孩子的頭都出來了。也許是因為第四個孩子,出生很順利。從發作到生下孩子,僅用了半小時。
我鬆了一口氣,等待著孩子的哭聲。但哭聲遲遲沒有出現。醫生平靜地向我宣布說,孩子死了。醫生說他在子宮裏就已經因缺氧而窒息了。
又是個男孩兒。
我沒有哭。我有些麻木了。醫生好像也很麻木,他絲毫也沒考慮到我的情緒,馬上就把這事告訴了我。也許那時候嬰兒生下來就死去的事太普遍了吧?就在我生孩子的那兩天,一共死去了3個嬰兒。
我剛從產房回到病房,那個神情憂傷的女人也發作了。但她沒有一點兒聲音,沒有發出任何一個產婦都可能發出的叫喊聲。我想她一定是沒有力氣叫喊了,她的所有力氣都被悲傷帶走了。她被悄無聲息地推了出去,又悄無聲息地推了回來——這個神情憂傷的女人,在生下了她的遺腹子之後,自己撒手而去。她死於難產之後的大出血。
但她的孩子卻奇跡般地活了下來。
醫生來找我商量,他說那個失去了母親的孩子嗷嗷地哭著,你能不能先給他喂一下奶?
我毫不猶豫地說,你把他抱過來吧。
我把那個孩子抱在懷裏,就像抱著自己的親骨肉。我在一瞬間產生了一個念頭,為什麼我不把他抱回去?他是和我兒子同年同月同天同時生的,上蒼收回了我的孩子,也許就是為了讓我做他的母親吧?
我想回去和你們的父親商量。
但是,當我離開醫院時,在孩子的出生登記上,我意外地看見了孩子父親的名字——辛明。我一下子愣在那裏,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步也走不動了。我一定在那兒站了很久,直到一個醫生走過來問我,你有什麼問題嗎?我回過神來,我想我什麼問題也沒有。我也不用再和你們父親商量了。我直接把孩子抱了回去。
他就是木凱。
我說過,我此生有過6個親生骨肉,這是真的。但更為真實的是,這6個孩子中,有3個是失而複得的——我願意把他們看成是失而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