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梓綃這些日子在家中為母親守孝,故而未曾參與早朝。

當日一早,朝會上的消息傳到鎮南王府時,封連正在書房陪著他,為南地邊防出謀劃策。

墨篤小心翼翼地走進來,額上冒著汗珠,生怕近日來心情不好的主子突然暴怒。他一直偷瞧著自家主子的表情,才戰戰兢兢地把消息說完。

書房之間一下子寂靜了下來。

半晌,周梓綃仿佛沒有聽到過墨篤的話一般,隻是拿著毛筆寫字的手頓了頓,抬頭看向封連:“你繼續。”

封連示意墨篤退下,小廝這才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悄悄退了下去。

他轉身關上房門,又走到山河圖前,指著上麵的標注的密林道:“此處十年以來一直是異族試圖奪取之地,隻因其兵力不足,大楚又格外防範著,這才未被敵軍所得……”

他一邊說著,卻看見周梓綃皺著眉頭,神思早已不放在輿圖之上了。

封連停頓了一下,卻還是繼續道:“若是楚軍稍退,將此處空出,可設誘敵深入之計。”

見周梓綃還是沒有什麼反應,封連這才歎了一口氣,把手中指著地圖的東西放在了桌子上。

許是空氣中靜默的時間太久了,周梓綃回神:“怎麼不說了?”

封連微笑道:“說完了。”

封連體內有著半數異族血脈,故而較大楚之人,五官尤為昳麗。他今日穿著淺色素服,雖不若周梓綃一般穿著一身孝服,卻也周身上下沒有一點鮮亮的顏色。原本蒼白的臉色,在這一身淺淡衣著之中,越發顯得如玉脫俗,俊美無鑄。

此時微微笑著的模樣,若在京城之中交際,必能迷倒一片閨秀,收獲許多芳心。

隻是他借身體不好為由從不肯露麵,這些天卻一直住在鎮南王府,同周梓綃待在一處。

周梓綃分明一句話都沒有聽進去,卻還是點了點頭,皺著眉一言不發,仿佛在靜靜思考他方才的話。

可封連卻知道,他不過是在神遊天外罷了。

“薑家雖未表態,卻未必是反對的態度……況且薑伯伯一向讚同你們二人婚事,你不必太過掛心。”

周梓綃一愣,看著封連一臉包容的笑意,臉上罕見地流露出一些表情:“我……”

封連走到書桌前,瞧著他在神遊之際,筆下不經意間露出的心意,溫聲道:“梓綃,在我麵前,你不必掩藏自己的情緒。”

周梓綃這才發覺,他原是用來記錄封連謀略、理順邊防布局思路的宣紙上,不知何時已經寫了滿滿的“薑樾”。

分明是恍神之間落的筆,那筆觸之間,卻是前所未有的格外認真。就連每一個轉彎,都帶著些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小心。

或許是邊關生活過於孤寂,也或許是他身為南疆主將過於年少恐不能服眾,周梓綃早已習慣了情緒內斂,在旁人麵前一貫是這幅巋然不動的神態。隻是今日這宣紙,卻在不經意間出賣了他的心聲。

身邊這人又是至交好友,足以吐露心聲,交付後背,周梓綃再如何收斂情緒,此時臉上也不由露出些罕見的彷徨。

“那一日靈堂之上,她說了很快便會回來……”他的聲音全然不似在戰場上無所畏懼的少年將軍,也沒有了鎮南王殺伐果決的威嚴氣勢,隻似心戀著一個女子的普通少年一般,低落中帶著些不安。

封連來到他身邊,因著周梓綃是在寫字,身體微微弓著,二人身量相仿,他便也稍稍前傾俯身,平視著周梓綃,溫聲道:

“樾兒的性子,你還不了解?她若認準了一件事,看準了一個人,任旁人如何勸慰、如何阻撓,都是不肯改的……”

這些話不知是在安慰好友,還是在告誡自己。

封連的聲音仿佛從他身體之外傳來,這些他已經翻來覆去想過無數遍的言辭,也像是來自另一個人一般,全然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那一直沉沉埋藏著的心意,本就習慣了塵封,又何必讓它重見天日?

封連像是訴說著旁人之事,繼續道:“她心悅的人是你,隻要有朝一日,樾兒發現了自己的心意,便不會改變。”

周梓綃抬眸看著封連,隻覺得那一雙偏似南族人近棕的眼眸裏,顏色淺淡清澈,閃動著溫暖的包容和柔和的祝福,讓人不由信服。

他將右手置於左胸,感受著薄薄夏衫之下,那裏貼著心髒放著的荷包,心中稍稍安定。

可周梓綃到底不是個隻會彷徨猶豫的少年,他是成長於戰場、拚殺於鮮血中的將士,掠奪和強勢早已深深刻入骨血。

短暫的脆弱稍一閃現即逝,周梓綃垂下眼眸,重新換了一張宣紙蓋住方才雜亂的心聲,在紙邊壓上沉沉鎮紙,也將所有心緒收斂起來。

他抬筆寫下方才二人正在討論的謀略攻策,聲音也沒了方才言語之間的不確,隻沉聲回了一句勢在必得:

“不管她心意是否改變,也無論薑家如何阻撓、朝堂是否安穩,是我的就是我的,她休想逃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