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周梓綃走了的那一天起,聽蘭就明顯察覺出自家小姐變了。

往日裏薑樾在家裏時,不過是吃吃茶、看看書,擺弄擺弄脂粉首飾、到夫人院子裏坐一坐,午後便尋些新奇的花樣子來,專心細致地開始刺繡。

偶爾若有客人要來拜訪,單是梳妝打扮便能耗上大半天的時間。

可後來,這一應事情薑樾全都不做了。

黃氏敏銳地發現小女兒的不同尋常,情緒異樣地低落,這一日晚上就寢前,便喚了聽蘭來問。

“今日樾兒都做了些什麼?”

聽蘭恭恭敬敬道:“小姐今日早早便起了,用了早膳便在屋裏看書;午間來夫人房裏說了會子話,回去後還是捧著一本書看,連臥房的門都沒出。”

黃氏皺著眉,問她:“小姐在看什麼書?”

聽蘭搖頭:“許是二少爺新尋來的話本……小姐不肯同我們說話,也不讓人瞧見。”

自夏日裏太妃病逝時,薑樾鬧過那麼一出,卻間接害了自家母親小產,她便一直聽話地很。黃氏不許她隨便出門,薑樾便真的三四個月的時間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儼然一個在家裏呆慣了的乖乖小姐。

就連一貫不愛出門的柳如嘉,都比她要強些。

可自家的閨女,黃氏最清楚她的脾性,薑樾那性子哪裏是待的住的?

如今關了她這麼久,黃氏也有些心疼了,再加上鎮南王出了京,她對薑樾也放心了不少。

黃氏想了想,對聽蘭道:“明日你隨樾兒去芙蓉山上的莊子玩一玩罷,這些日子沒出門,讓她好好鬆快鬆快,也別總悶在屋子裏看一整日的書,仔細看壞了眼睛。”

聽蘭點頭答應著,黃氏又問了幾句薑樾的起居,便讓她退下了。

第二日,薑樾便坐著馬車來了溫泉莊子上。

山上原是比山下要涼些,可莊子裏到底有地熱泉水湧過,夏日裏繁茂的樹木才剛剛開始落葉。原本高大健壯的梧桐樹,枯黃的葉子失去了生機,一片片隨著北風晃悠悠地飄落在地,讓人恍然想起昔日樹木枝葉繁盛的時候。

大暑開始時,梧桐樹始結花,一朵朵宛若纖長小喇叭的紫色花朵上生著細長嫩白的花蕊,沾著嫩黃色的花粉。沉甸甸的梧桐花從樹上掉下來時,還是最新鮮漂亮的模樣。

還有那滿樹成熟的桑葚。那一日薑諭淘氣,爬到樹上去摘了好幾籃子紫紅紫紅的成熟果子,手上沾滿了顏色,還抹了周梓綃一身。

他穿著白衣站在樹下,陽光正好透過茂密蒼翠、隨風而動的樹葉,在地上和他俊美無鑄的側臉上,打出晃動的光斑。

“薑樾,你弟弟喊我二姐夫,”周梓綃趁沒人的時候,悄悄在薑樾耳邊低聲對她說,“你什麼時候,也能喊我一聲夫君……”

他低低的嗓音帶著些惑人的磁性,顫動了空氣,直直進入薑樾的耳膜之中。

她騰地一下,臉就紅了,隻看著他俊美的麵頰,說不出話來。

他的皮膚仿佛不是上慣了戰場的將軍,在陽光下白皙得能泛出些許微光,輕輕牽動嘴角的模樣,能讓京城半數女子為之傾倒。

薑樾放任自己沉浸在那雙冰雪消融的眼睛裏,罕見溫暖和溫柔之中,隻希望一直這樣下去。

“院子裏風涼,姑娘為何一個人站在這裏?”

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薑樾的回憶,她回頭去看,卻見是方才在暖廳裏瞧見的那個陌生少年,手上撐著一支樸實無華的拐杖,直直站在院子前。

他的右小腿處褲管空蕩蕩的,薑樾這才注意到,原來他腿上有疾。

薑樾正沉浸在那股又暖心、又惆悵的情緒裏,一時間難過的情緒超過了思念,眼眶都微微泛紅著。驀地瞧見有陌生人過來,她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這是怎麼了?”明襄見她回過頭來,這才瞧見她白淨秀美的臉上帶了些淡淡的愁緒,就連那一雙晶亮若黑珍珠的眸子裏,也有些氤氳的霧氣。

愣了一瞬後,薑樾客氣而疏離地向黑衣少年行了一個常見的平輩禮:“看到梧桐落葉,一時想起了故人。”

明襄呆愣愣地看著薑樾。

她微微屈膝的動作,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貴族女子還要優雅美麗。線條流暢的長裙將少女纖細有致的身段勾勒出來,讓人不自覺地將目光放在她不足一握的纖腰上,裙擺隨著少女矜持的動作微微搖曳出漂亮的弧度,莫名給人凜然不可侵犯的聖潔之氣。

少女臉上的微笑恰到好處,增一分太豔,淺一分則太淡,可那雙眼睛裏分明透露著些委屈和難過,讓人忍不住心生嗬護的愛憐情緒。

明襄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仿佛心神都不是自己的,隻聽見自己用像是來自遙遠天際的聲音,對麵前的少女說著:

“……姑娘心裏,也有想念的人嗎?”

與人交往,即便是朋友之間,也奉行君子之交、平淡如水,最忌交淺言深。

明襄自覺失言,卻在心底隱隱渴望著,她或許能向他展露一點點內心。

薑樾心中卻有些惱了,隻覺麵前這人明明生得一副無害的模樣,舉止間也頗有教養,可說出的話卻這麼失禮。可她到底顧及這是二哥的朋友,也沒有說什麼難聽的話。

恰好院子外傳來了馬蹄聲,為二人解了圍。

薑樾淡淡道:“聽這聲音是我二哥回來了,公子自便。”

說著她從明襄身側走了過去,離開了梧桐落葉的小院。

薑謙正在門口下馬,把韁繩交給了走上前來的小廝,大跨步地上了台階走進府裏,卻瞧見了自家妹妹出來,不由一愣:

“樾兒,你何時過來的?”

薑樾衝薑謙微微笑了笑:“才到不久,二哥去給封哥哥取藥了?”

薑謙晃了晃手上三四個藥包:“喏!就這麼點小事,府上的下人都做不好……取了半日,偏偏連地方都沒尋著!還得讓我自己跑一趟……”

說著他又問薑樾:“母親身上可還好?家裏如何?”

“母親這些天精神好多了,隻是還有些懶懶的,不太願意管家,”薑樾說起黃氏,臉上的笑意也帶了不少溫度,“所以還是讓嬸嬸管著府上,所幸沒有出什麼事情。”

二人一邊往裏走,一邊說著話。薑謙感覺出小妹的心情似乎不太好,一想到雲南戰事起,周梓綃連夜受命前往南疆,這便什麼都明白了。

“我有個朋友恰好要去南邊置辦些過年用的新鮮玩意兒,你有什麼想要的東西沒有?或是托他尋一尋……”

薑謙話還未說完,卻被薑樾打斷了。

隻見她臉上的笑意不見了,言辭也淡淡的:“沒有什麼,不必麻煩二哥了。”

薑謙一時間有些頭疼。

他是最清楚小妹和鎮南王之間的事情的。三年前周梓綃上戰場,薑樾整日擔心得什麼似的,還是他偷偷托人把薑樾的書信帶到南邊去,每月一封,從未間斷的。

後來周梓綃回了京城,他也瞧出兩個人之間感情甚篤,眼看著就要議親,偏偏鎮南王太妃病逝,生生給拖了下來。

再後來母親小產的事,說起來也不能全怪薑樾,可她心裏卻愧疚不已,隻恨不得天天待在黃氏身邊陪著她,半點不想再惹母親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