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正是掌燈時分,也到了各宮主子用晚膳的時間,宮裏上到掌事太監、下到傳菜宮女,一派井然有序。

忽的聽見靠近敬妃娘娘宮裏的禦花園邊上,有小太監尖細倉皇的叫喊聲:

“救命啊!有人落水了!快來人——”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禦花園角落不常去人的湖中央,卻隱隱能瞧見一個人影在奮力掙紮著。宮人大多都不會水,雖圍了一圈上來,卻沒有一個有辦法能下水救人的。

恰好三公主的宮女焚香正隨著堆雲來敬妃娘娘宮中放東西,路過了這裏,隻聽堆雲急急地喊著:“小姐!那是我們小姐的聲音……”

焚香沒有多想,把手裏的東西往堆雲手上一放,便縱身跳下了湖。

冬天湖水冰涼,在湖中掙紮了半晌的人早已快要凍僵了。況且溺水之人最是沒有理智,往往會死命地抓住手裏能夠抓的東西。焚香跳進湖中之後,甫一靠近落水的人,便被她緊緊抱住了。

“籍小姐!籍小姐……您先放開!”

焚香雖會水,可她到底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兒家,哪裏能掙得脫用盡力氣抱著她的人?

籍巧雁早在冰冷的池子裏泡了許久,也嗆了不少水,此時牢牢抓著焚香的胳膊,仿佛抓著救命的稻草一般,甚至按著她的身子,自己向湖麵上去。

焚香沒有辦法,隻能奮力帶著籍巧雁向湖邊遊去,漸漸地,也有些體力不支了。

待宮人將二人救起時,籍巧雁還有些神智,可焚香卻早斷了氣。

敬妃宮裏的人聽說了籍巧雁落水,忙不迭地把取來厚實的毛毯,將她牢牢裹起來帶回宮裏去了。眾人尋太醫的去尋太醫,遞薑湯的遞薑湯,卻不知原該守在自家小姐跟前的堆雲,此時卻在已經死去多時的焚香身邊。

三公主宮裏的人聽見消息,便有人來領焚香的屍身,卻見堆雲在她身邊,哭個不住卻不肯撒手。

眾人無奈,隻能把她也帶回了三公主宮中。

晚膳還未傳上,整個宮裏便傳遍了籍家小姐因著在禦花園中衝撞了聖駕,一時想不開竟投了湖。好在人救回來了,隻是冬日裏湖水冰涼,未免落下病根,恐怕還要好好養上一段時間。

此事傳到太後宮裏,一時竟讓她摔了手裏的茶盞。

她一貫是個心情平和的,甚少像今日這般驚異:“籍家小姐落水,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一旁的大宮女恭聲回道:“是晚膳前,天色還未黑透的時候,在敬妃宮外禦花園角上的池子裏落的水。”

太後不解道:“怎麼旁人說,是她投的湖?”

大宮女搖了搖頭:“聽說籍小姐上來的時候,還哭著要往湖裏去呢,可不是她自己投的湖?籍小姐是救了上來,可下去救她的宮女,卻生生被她按著,上來的時候早沒氣了。”

太後的眉頭緩緩地皺了起來,半晌沒有言語。

她開口的時候,問得卻不再是籍巧雁了:“那個下去救人的,是誰宮裏的?”

“是三公主宮裏的焚香……”

沒等太後再細問,她又娓娓道來:“原是籍小姐身邊的堆雲從禦膳房取了兩盒點心,路過三公主宮裏時見著了焚香,便請她幫自己拿一些手上的東西……可兩個人走著走著便走到了湖邊,恰好聽見籍小姐呼救的聲音。焚香又恰好是個會水的,這便下去救人,再沒睜開了眼。”

太後深深歎了一口氣。

她揮了揮手,讓身邊的人退了下去,隻閉上眼睛開始默默念誦著心經,手中的佛珠也越轉越快。

消息傳到各個宮中,主子們反應不一。有幸災樂禍的,也有看熱鬧不嫌事大的。鳴紗原是在皇後那裏的,回道自己宮裏之後,第一時間把人叫過來細細詢問了一通。

她聽完下人的回複,柳眉已經豎了起來。

鳴紗自小在宮裏長大,什麼手段沒有見識過?她聽見是籍巧雁身邊的丫鬟叫了焚香過去送東西,心裏便覺得有些不對了,此刻聽全了這故事,不由惱道:

“投河尋死?這場大戲做的也真是全套了!怎麼不真的把她淹死!”

回話的小宮女名喚染香,平日裏與焚香最是要好不過,此時她紅著眼睛,對鳴紗道:

“我原是路上遇到了焚香的,聽見了堆雲說要幫忙送東西,知道她這幾日身上不舒服,還想替焚香跑一趟……可誰曾想,堆雲卻急急忙忙地推拒了,說是就幾步路的遠近,不想再麻煩旁人……”

三公主宮裏就焚香一個南邊來的,自小在水邊長大,誰都知道她會水。這心思,也算昭然若揭了。

鳴紗瞧見染香傷心不已,心裏一時也有些泛酸:“焚香在我身邊待了八年,還是小時候同你一道入的宮,甫一進來便到了我這裏。”

她輕輕拍了拍染香的肩膀,柔聲道:“這件事情,我一定會給焚香討個公道。隻是焚香家裏是不是還有個年歲尚小的妹妹?你去把焚香的東西收拾一下,再多備上些銀錢,一道給她家送過去罷……”

等染香下去了,又有人過來回道:“公主,籍小姐身邊的丫頭堆雲還在咱們宮裏,您可要見見?”

鳴紗皺著眉:“她怎麼在這裏?”

那宮女回道:“從焚香沒了,她便一直哭個不住,也不肯離了她身邊……說是想見公主。”

鳴紗原不想見她,聽了這話,又改了主意:“讓她過來吧。我倒要聽聽,那丫頭能說些什麼!”

堆雲走進來的時候,鳴紗正冷著臉,端坐在偏殿中的椅子上,一言不發地看著手裏的一本書。

鳴紗生得本就尊貴,身為中宮唯一的嫡女,她自小養在皇後身邊,身上沾染的也全是皇家的貴氣與威嚴。此時分明沒有說話,周身的氣勢卻讓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堆雲先是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奴婢堆雲,見過三公主。”

鳴紗沒有理她,過了半晌才把頭抬起來,皺著眉問:“你在我宮裏做什麼?”

堆雲咬著下唇,眼裏早已泛起了淚,隻向鳴紗磕頭道:“求三公主救命……”

鳴紗冷笑,原本豔麗非凡的丹鳳眼,也投射出冷厲的光來:

“你害了我宮裏人的性命,卻來求我救你?好沒有道理!”

堆雲跪在地上哭個不住,隻能用無助的眼神看著鳴紗,口中連一句辯解的話都說不出。

鳴紗自幼見慣了女人哭的模樣。

後宮之中數不盡的女子,或是博取同情,讓人看了我見猶憐的假哭,或是真正絕望、歇斯底裏的痛哭,再或是無痛呻yín,瞧見花兒謝了、綠草枯了便垂兩滴眼淚——旁人不知道,她最不耐的便是瞧見別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