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傑克·布朗特醒了,感覺睡足了。房間小而整潔,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一張床和幾把椅子。衣櫃上的電風扇緩慢地搖著頭,從一麵牆吹到另一麵牆,微風掃過傑克的臉,他想到冷水。一個男人坐在窗口的桌子前,盯著麵前擺開的象棋局。在陽光下,這房間對傑克來說是陌生的,但他立刻認出了男人的臉,仿佛已經認識他很久很久了。
很多記憶在傑克的腦子裏糾纏。他一動不動地躺著,眼睛大睜,掌心向上。白色被單的反襯下,巨大的手是深褐色的。他把手舉到麵前,發現手破了,青腫一片——血管腫得很明顯,好像他曾長久地抓緊一樣東西。他的臉顯得疲憊和肮髒。褐色的頭發跌落在額頭,胡子歪了;甚至翅形的眉毛也是亂蓬蓬的。他躺在那兒,嘴唇動了一兩下,胡子緊張地抖動著。
過了一會兒,他坐了起來,用他的大拳頭猛敲了一下頭的一側,想讓自己清醒點。那個下棋的男人迅速地朝他看了一眼,對他微微一笑。
“上帝,我渴死了,”傑克說,“我感覺穿長襪的整個俄國部隊正在我的喉嚨裏行軍。”
男人看著他,隻是笑,然後突然彎腰,從桌子的另一邊取出一隻結了霜的冰水罐和一隻玻璃杯。傑克氣喘籲籲、大口地喝水——半裸的身體立在屋子中央,頭向後仰,一隻手緊緊地握成拳頭。他喝光了四杯水,深吸一口氣才放鬆下來。
某些回憶馬上湧現。他不記得和這個男人回家,以後發生的事卻漸漸清晰了。他清醒後喝了一桶冷水,然後他們喝咖啡、聊天。他傾吐了很多心裏話,而這個男人傾聽。他說到嗓子沙啞,但他對這個男人的表情遠遠比自己說過的話記得更清楚。早晨他們上床睡覺,拉下窗簾擋住光線。起初,他不斷地被噩夢驚醒,不得不開燈讓腦子清醒些。燈光會驚醒那家夥,但他一點都沒有抱怨。
“為什麼你昨天晚上沒把我踢出門?”
這個男人又笑了。傑克奇怪他為什麼這樣安靜。他四處尋找自己的衣服,看見他的手提箱在床邊的地板上。他想不起是如何把它從欠酒賬的餐館那裏拿回來的。他的書、白西裝和幾件襯衫都還原樣地裝在箱子裏。很快地,他開始穿衣服。
他穿好衣服時,桌上的電咖啡壺已經叫得很歡了。這個男人把手伸向搭在椅背上的坎肩口袋。他掏出一張卡片,傑克疑惑地接過它。這個男人的名字——約翰·辛格——刻在卡片的中央,下麵是用墨水寫的一段簡短的介紹——和簽名一樣精細。
我是聾啞人,但我會唇讀,能看懂話。請不要大聲說話。
震驚之餘,傑克感到一陣輕飄飄的空虛。他和約翰·辛格隻是互相看著對方。
“真奇怪我這麼久才知道。”他說。
傑克說話時,辛格仔細地讀著他嘴唇——他以前就注意到了。唉,他可真夠笨的!
他們坐在桌子邊,用藍色的杯子喝著熱咖啡。屋子是涼爽的,半垂的窗簾將窗外刺眼的光線洗得柔和。辛格從儲藏室裏拿出一個錫盒,裏麵有麵包、橘子和奶酪。辛格吃得不多,他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插在口袋裏。傑克狼吞虎咽。他要馬上離開這地方,好好考慮一下。他流落街頭,應該馬上去找一個工作。這個安靜的房間太安寧,太舒服,沒法讓人想事情——他要出去,一個人走一會兒。
“這裏還有別的聾啞人嗎?”他問,“你有很多朋友?”
辛格還在笑。一開始他沒聽懂,傑克不得不重複了一遍。辛格揚起黑色鮮明的眉毛,搖搖頭。
“感到孤單嗎?”
這個男人搖著頭,可以理解成是或者不。他們靜靜地坐了一小會兒,傑克起身要走。他感謝了辛格幾次,感謝他收留他過夜;他小心地移動嘴唇,好讓他能看懂。啞巴又笑了,聳聳肩膀。傑克問他是否可以將手提箱在他的床下放幾天,啞巴點點頭。
辛格將手從口袋裏掏出來,用一支銀鉛筆在紙上細心地寫著什麼。他把紙片塞到傑克手上。
我可以在地板上放一個睡墊,你可以留在這,直到你找到住處。白天大部分時間我在外麵。不會麻煩我什麼。
傑克的嘴唇因為突如其來的感激而顫抖。但他不能接受。“謝謝,”他說,“我有地方住。”
他離開時,啞巴遞給他一條藍色工裝褲,緊緊地卷成一個小包袱,還有七角五分錢。工裝褲髒兮兮的,傑克認出了它,它讓他想起了上星期以來發生的事。他陷入到回憶的漩渦裏。七角五分錢,辛格向他解釋,是他口袋裏的。
“再見,”傑克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他走了。啞巴站在門口,雙手仍然插在口袋裏,臉上似笑非笑。傑克走了幾個台階轉過身,向啞巴招手。啞巴也向他招手,然後關上門。
屋外的陽光突然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被陽光照得頭暈目眩,幾乎什麼也看不清。一個小家夥坐在欄杆上。他以前在哪兒見過她。他記起了她身上的男式短褲和她眯眼睛的方式。
他舉起那卷髒褲子。“我想把它扔了。哪兒有垃圾桶?”
小家夥從欄杆上跳下來。“在後院,我帶你去。”
他跟著她穿過房子一側狹窄潮濕的小路。到了後院,傑克看見兩個黑人坐在後麵的台階上。他們都穿著白西裝和白鞋。其中一個黑人非常高,領帶和襪子都是鮮綠的。另一個是混血兒,中等個頭。他在膝頭摩擦著一把錫製口琴。他的襪子和領帶是大紅色,和高個子同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小孩子指了指後麵籬笆旁的垃圾桶,走向廚房的窗子。“鮑蒂婭!”她喊道,“赫保埃和威利在這等你呢。”
從廚房裏傳來柔和的回答:“別這麼大聲。我知道他們在這。我正戴帽子呢。”
扔掉褲子前,傑克把包袱打開了。它硬邦邦的,沾著泥巴。一條褲腿破了,前麵還有幾滴血。他把它扔進桶裏。一個黑女孩從房子裏出來,向台階上的白衣男孩走去。傑克看見穿短褲的小家夥死死地盯著他。她的重心從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看起來有點興奮。
“你是辛格先生的親戚嗎?”她問。
“毫無關係。”
“好朋友?”
“好到能和他一起過夜。”
“我隻是好奇——”
“主街怎麼走?”
她向右指了指。“沿著這條路,走兩條街。”
傑克用手指梳理著胡子,出發了。七角五分的硬幣在他手裏丁當作響,他咬緊下嘴唇,咬出了斑駁和猩紅的印子。三個黑人慢慢地走在他前麵,說說笑笑。他在這陌生的小鎮感到如此孤獨,所以他緊緊地跟著他們,聽他們說話。女孩挽著兩個男孩的胳膊。她穿著一件綠裙子,配著紅帽子和紅鞋。男孩們和她靠得很近。
“今天晚上我們做什麼?”她問。
“我們全聽你的,甜心,”高個男孩說,“威利和我都沒什麼安排。”
她看了看兩個人:“你們決定吧。”
“好吧——”穿紅襪子的矮個男孩說,“赫保埃和我覺得,不——不如我們仨去教堂吧。”
女孩用三種不同的聲調唱出了回答:“好——吧——去完教堂後我應該去父親那坐坐——就一小會兒。”他們在第一個拐角處轉彎了,傑克站著看了他們一會兒,然後接著走。
主街安靜而炎熱,幾乎沒有人。他才意識到今天是星期天,這讓他很沮喪。打烊的店鋪支起了遮陽篷,在明亮的陽光下,房屋露出光禿禿的表情。他經過了“紐約咖啡館”。門開著,但裏麵空蕩蕩的,光線也不足。早晨他沒找到一雙襪子,透過薄薄的鞋底,他感覺到了灼熱的地麵。太陽像一塊熱鐵烙在頭上。小鎮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顯得孤獨。寂靜的街道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喝醉的時候,這個地方是狂野和喧囂的。而現在呢,一切都戛然而止,陷入停頓。
他走進一家果品店買報紙。招聘一欄很短。隻有幾個招聘廣告:招收二十五至四十歲有汽車的年輕推銷員,拿傭金。他匆匆跳過。一個卡車司機的招聘廣告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但底下的一則最讓他感興趣。上麵寫著:
急需:有經驗的技工。“陽光南部”遊樂場。地點:韋弗斯巷和第十五街街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