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您請上車吧。”

牛三說完等了小會兒,見沒請動人,還以為他是嫌車座不幹淨,忙用衣袖把座位仔仔細細擦了個遍。

“我這車專拉洋買賣,都是跟您一樣來六國飯店的貴賓,舒服,幹淨。”

“我不坐,你走吧。”沈惜言顫聲道。

他臉色依舊煞白,一雙紅紅的眼倔強地望著九爺離去的方向,就好像這樣能把走了的人給瞪回頭一樣。

“我的爺哎,九爺問我名字那就是記住我了,我今兒要沒把您送回去,這回頭萬一出岔子,還不得算我頭上?您行行好,體諒體諒。”

趙九爺的話是斷然不能糊弄的,牛三都快給人跪下了,沈惜言卻跟沒聽見似的,往前直愣愣走了兩步,雙腿仿佛灌鉛般沉重。他見過溫柔的九爺,見過威風的九爺,見過發脾氣的九爺,卻從沒見過這樣的九爺,他一遍又一遍回想九爺方才離去的背影,怎麼都無法判斷九爺是不是生氣了。

他是說了重話沒錯,可他並非想像他父親教訓他那樣去教訓九爺,更非辱罵九爺,他隻是想讓九爺明白這個理。

他抓住一旁的牛三道:“我問你,男人和男人可以產生情愛嗎?”

“當然不能,您說的這是什麼奇聞怪事兒?”牛三回答得幹脆極了。

果然,是個人都告訴他不能。他確信自己沒理解錯父親的意思,不然那麼好的蘇宴笙,又怎會落得那般下場?不僅慘死河間,死後還要遭眾人唾罵。

正如青鳶所說,九爺是那懸天銀月,是供人瞻仰的人物,絕不可以背負這樣的罵名。他或許驕縱任性,我行我素,卻唯獨替趙萬鈞著想。

男人的確不能喜歡男人。

那是他十歲時便懂的道理,九爺如此通透講理之人,不會聽不明白。可九爺若是沒生他的氣,又為何會丟下他甩手離去,連送他回家都叫個隨隨便便的人代勞?

沈惜言越想越覺得委屈,鼻子一酸,眼眶泛起了淚花兒,被白跟他一路的牛三瞅了個正著。

牛三慌了:“爺哎,您咋說哭就哭了呢?”

當街垂淚太過丟人,沈惜言帶著哭腔大喊:“走開,別跟著我!”

沈惜言急,牛三更急:“可我得把您全全乎乎送回去啊。”

“你走不走!”

沈惜言一把掏出口袋那把沒裝子彈的手槍對準牛三,直接把牛三嚇得撒丫子顛了,差點連車都忘了拉走。

夜色無情,不解人愁,隻道替惆悵客遮掩難堪,做那最後一塊遮羞布。

沈惜言是一路邊哭邊走回去的。

恰逢棗樹落花時節,月光下滿地都是小黃花,四周連個人影都沒有,好不淒涼。

與趙萬鈞相識,正如沈惜言自己所說,是他從未曾料想過的奇遇。

起初他隻覺得趙九爺是個大好人,然而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發現自己對九爺過分仰仗,過分想念,心中也好像有什麼不妙的事物就要掙脫失控了。他害怕被九爺發現,甚至想過疏遠九爺,可無論是去歡樂廳重拾留洋時的快活,還是去清音館看再多女子,他依然會不由自主地靠近九爺,最後還要裝出一副掩耳盜鈴的可笑模樣。

這樣的自己,好像確實沒資格對九爺說教。

他認了,他就是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連釜底抽薪都不敢,做了這麼多掙紮,不過都是揚湯止沸。

落入鍋裏的水,又怎會逃過滾燙的命運……

嚴公館就坐落在幾條街道胡同外的地方,在這不長不短的回程裏,沈惜言走了他走過的最長一段心路,坎坷又顛簸。

可事到如今,想再多都已經毫無意義。九爺是誰?是一座城裏人人敬畏、手握重權的大人物,這樣權勢滔天的人必然傲骨通透,又怎會再與一個出言不遜觸到他威儀的小孩兒糾纏?

沈惜言就再大而化之,再不諳世事,這心裏也還是有了數,打今天起,他和九爺之間,怕是徹底斷幹淨了……

沈惜言狠狠踢了一腳地上的石子兒,看著它一路骨碌碌滾進路邊的排水溝。

“挺好的。”

這樣也挺好的,這樣就不會再為那點不該有的情思勞心傷神了吧。

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汩汩湧出,被沈惜言仰頭憋了回去。

他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又在蜜罐中泡大,年少不識愁滋味,就連眼淚都是金貴的,他還從沒為誰這樣流過淚。

沈惜言恍惚回到嚴公館,正巧碰見仆人出來滅燈。

仆人揉著眼睛驚訝道:“沈少爺,您怎麼回來了?”

沈惜言吸吸鼻子,聲音沙啞道:“我不能回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