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句實打實的罵。

沈惜言罵完,整個飯堂都靜了,一旁悶頭做事的仆從大氣都不敢出,各個麵麵相覷,琢磨著是否應該退下。放眼這偌大的北平城,沒幾個敢這樣罵九爺的,而以他們的身份,更是連聽都不敢聽。

趙萬鈞掃了他們一眼:“誰都不準走。”

啪嗒,啪嗒。

趙九爺不輕不重地敲敲桌麵,衝沈惜言抬了下巴道:“說說,我哪兒混了?”

沈惜言環顧四周,仿佛人人都在豎著耳朵聽笑話,他指尖泛白地摳著餐布上的刺繡,委屈看向九爺,卻如同撞在一堵巋然不動的鐵牆上。

趙萬鈞麵容坦蕩:“就讓他們都聽著,也好給你評評理。”

此話一出,小少爺眼圈又紅了半分。

這種事,叫他私下說出口都難,何況還有旁人在場。每回鬧別扭,趙九爺總有法子欺負他,可這次的事兒根本不是以往那些小打小鬧。

沈惜言把嘴唇咬得發白,垂著頭,愣是沒說一個字,反正明日宴會上,自然能見分曉。

“你不說,那就是沒理。”趙九爺沉聲道,指尖用力挑起沈惜言的下巴,讓他瞧著自己。

沈惜言下意識拍開九爺的手,沒成想九爺用的是受傷那隻,這一拍,直接把血給拍了出來。

他一把捧住九爺的手,神情有些不知所措:“對,對不起……”

這時,席貴進來通報,打破了冰封般的空氣。

“九爺,陳二爺來找,說是有要事相商,關於機器廠的……”

席貴最後幾個字是湊到九爺耳邊說的,沒讓沈惜言聽見。

“讓他候著,我處理一下馬上過去。”

趙萬鈞抽回受傷的手,站起身,大步離開了飯堂。

沈惜言怔怔望著趙萬鈞離開的方向,一動不動坐在飯桌前,像座雕塑似的,腰杆兒挺得筆直,麵前那塊精巧的並蒂蓮已然被摳斷了絲。

過了好久,席嫂走到沈惜言身邊,輕聲道:“沈少爺,九爺已經出府了,這桌飯菜涼了,我替您熱熱。”

席嫂一語驚夢,是啊,趙九爺都不在了,他還這般強撐又有何用?

思及於此,沈惜言終於憋不住哽咽了起來,他把周圍竊竊私語看笑話的下人全部轟走,然後獨自在飯堂坐了一下午。

趙九爺這一出門就是整天,到了戌時還未回來,沈惜言目不交睫,便披衣下床,漫無目的地走在小徑上。

也不知九爺的手好些沒有。

外頭黑燈瞎火,連一顆星星都瞧不見,唯有一輪黑月嵌在陰惻惻的雲上,沈惜言忘了提燈,走著走著,機器廠鬧鬼的傳言漸漸浮上心頭。

恰逢一陣夜風襲來,樹影交疊搖曳,如鬼魅撲朔。

沈惜言怕得要命,趕緊哆哆嗦嗦往回走,還沒走兩步就聽見不遠處有人說話,嚇得他腳下踩空,一屁股摔坐進草叢裏,冒了一身冷汗。

“喲,你說的是那沈少爺啊,他可不止一次這麼囂張了,奈何九爺回回順著他。”

“男寵都這樣,我在劉會長家做事那會兒,幾個小戲子天天騎人頭上,都快忘了自個兒多下.賤。至於咱府上那位少爺,趕明兒等大少奶奶進了門,自然會教他規矩……”

沈惜言坐在濕軟的泥上,早已氣得渾身發抖。

這並非他第一次聽說這個詞,曆朝帝王皆有以色惑人的男寵,隻是他從未想過,這個為人不恥的惡名有朝一日會冠在自己頭上。

但凡沉於情愛者,一朝抽離,皆會受不住獨身現實的殘酷。

承蒙九爺給的假象,讓他蒙眼竊喜,讓他過得太過快活,以至於半年多來他都未曾發覺,他與九爺的相愛在別人看來是如此不堪。

也對,在世俗眼中,男人愛上男人,本就是件荒謬之極的事。

刺耳的嘲諷越發清晰,眼看那兩人就要走過來了,沈惜言倉皇起身,狼狽地逃回了房。

次日清晨,沈惜言枕邊已然涼透,也不知趙萬鈞昨日回來沒有。

他起了個大早,穿上赴宴的禮服,負手立於前院中央,親自將昨晚兩個嚼舌根的下人趕出了少帥府,任憑他們抱著他的腿,搬出妻兒老小哀求,也沒眨一下眼。

他不是宰相,肚裏撐不了這麼大的船,相反,他的心眼小到隻裝得下趙九爺與他兩情相悅的事實,誰要是往裏塞入哪怕一點突兀的東西,都會紮得他暴跳如雷。

那二人卷鋪蓋走人的時候,盯著沈惜言的眼神活像在看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

*

外交部陸部長的太太是位法國人,給法國太太過生日,辦的自然是西式舞會,嚴書橋還是頭一次參加這樣的宴會,從頭到腳拘謹得很,生怕出了洋相被人恥笑,好在有沈惜言這個行家陪著,多少給他漲了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