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眼球安靜地躺在絲絨襯墊裏, 緋紅的虹膜晶瑩剔透,若透過瞳孔仔細觀看,就能望見眼球內部密布的秘術符文。
這就是瑪格麗特小姐為z所製作的義眼。
將幻磷蝶粉末賣給這對姐弟的三天後, 義眼終於製作完成。段非拙一行人如約來到默倫姐弟的工作室。
接待他們的是法比安。他取出裝有義眼的盒子, 將姐姐的作品展示給顧客。
“不知三位是否滿意?”法比安局促地問。
z當然無法評判這雙義眼的好壞。因此鑒定工作隻能交給另外兩人。
段非拙當然是滿意得緊,所謂“巧奪天工”大抵也不過如此。這雙義眼和z原本的眼睛幾無二致, 還更加通透明亮。或許是因為光線的緣故,這雙眼睛的紅色與其說像紅寶石, 不如說更像帕德瑪剛玉,迎著光時,甚至能看到其中的火彩。
色諾芬一臉好奇,想抓起一枚義眼仔細端詳, 段非拙一巴掌拍掉他的爪子。
他捂著自己的手,鼓起腮幫子,宛如一條悶悶不樂的河豚。
接下來就是最後的步驟,為z移植這雙眼睛。
手術安排在深夜。因為瑪格麗特小姐為了製作義眼熬了好幾個通宵,實在累得不行, 睡了一整天, 到黃昏時分才醒過來。
手術地點則位於默倫工作室的地下室中。從瑪格麗特爺爺的時代的開始, 這裏就是他們為患者做手術的地方。
地下室密不透風,隻有一張鋪了白床單的石台作為手術台。患者們必須先進入如此幽深的地底,然後才能重見光明, 聽上去竟有些宗教和美學的意味。
這時代的醫療技術還很落後,不夠多虧了細菌學說的推廣,人們至少知道了殺菌消毒的重要性。法比安提供的手術器具都經過酒精消毒, 剩下的就是照明問題。
無影燈要到幾十年後才發明。段非拙從前在阿伯丁行醫時常常苦於照明, 可現在他不必擔憂了。他讓默倫姐弟拿來十盞燈, 使用秘術令它們飄浮到空中,圍成一圈,這就製成了簡易的無影燈。
“我怎麼沒想到呢?”瑪格麗特望著那一圈油燈感慨道,“這種照明方式不會產生明顯的影子,還能保證亮度。如果在一塊圓盤上安裝一圈燈泡,再利用秘術使其發光,是不是也能達到同樣的效果?”
段非拙朝她豎起大拇指。瑪格麗特小姐,把“秘術”兩個字改成“電力”,你就能提前幾十年成為無影燈的發明者了呢!
手術室裏隻有他和瑪格麗特,以及患者z。法比安和色諾芬因為幫不上忙,被關在了外麵。
z躺在手術台上,那一圈簡易無影燈將他的臉照得慘白如塑像。
段非拙一邊用酒精清潔雙手,一邊問:“你確定要讓我來執刀?我是個沒執照的黑醫。”
“我信不過別人。”z淡淡地說。
“萬一出了事故……”
“不會的。”z斬釘截鐵。
被他如此信任,段非拙心頭一熱。
緊接著z就說:“泰勒斯先生不是教過你秘術嗎。出了事故你就用立刻使用秘術治愈我。”
段非拙:“……”
他轉向瑪格麗特:“麻醉。”
瑪格麗特從準備好的藥品中取出一瓶鴉片酊。
“不必麻醉。”z說,“我的痛感很低。”
“低並不代表沒有痛感。”段非拙說,“而且你要是在手術中途忽然亂動,可是會影響我的。”
“我不會亂動的。”
段非拙沒搭理他。在這間地下室外麵,z或許是他的上司。但進了地下室,他就是主刀醫生。敢在手術台上和主刀醫生叫板,誰給z的勇氣?
他從瑪格麗特手中奪來鴉片酊,遞到z唇邊。
“你自己喝,還是我給你灌下去?”
z撇撇嘴,老老實實地飲幹了小瓶中的液體。
估摸著鴉片酊差不多該發揮效用了,段非拙為z臉上蒙上一塊布,從瑪格麗特小姐手中接過手術刀。
他在更糟糕的環境中做過手術。相比起阿伯丁的爛泥街,這間地下室的條件算是奢侈了。但他還是緊張。這一次他刀下的不是陌生的患者,而是z。他忽然明白為什麼有些醫生給自己家人做手術時要避嫌了。
更何況他必須一邊做手術,一邊持續地給無影燈們輸送能量,讓它們漂浮在空中。
多虧了泰勒斯先生的指導,他已經逐漸掌握無意識地轉化能量的方法。從他的黃銅指環中提取能量,再輸送給漂浮的燈,一切都像呼吸一樣自然。這樣他就能集中精力在手術上。
摘除眼球之後,段非拙以秘術止血,然後退下手術台,由瑪格麗特小姐接手後麵的工作。
瑪格麗特小姐拿起一隻義眼,調整好角度,開始念誦咒語。
隨著她那夢囈般的呢喃,義眼底部伸出幾縷絲線,它們仿佛有生命一般,鑽進空洞的眼窩中,同神經對接。
段非拙出神地望著這一切。他的世界中本不存在的黑科技,卻在這個世界中提前發明了出來。機械的奧秘和秘術的奧秘在這一刻融為一體。
瑪格麗特小姐將義眼按進z的眼窩裏,接著對另一隻義眼如法炮製。
她動作很快,幾分鍾之內,兩隻義眼便移入了z的眼底。
“紗布。”她說。
段非拙從手術托盤裏拿起一卷紗布遞給她。她蒙住z的眼睛,纏了好幾圈。
“完成了。”她說,“接下來一段時間,如果覺得眼底有灼燒感,那實屬正常。那代表人造神經正在和他的神經慢慢融合。等灼燒感消失,紗布就可以取下來了。”
段非拙鬆了口氣,降下空中的燈。它們一個個平穩落地,乖乖地在牆角排成一列。
“他對痛覺不太敏感,可能感覺不到什麼灼燒感。具體要多久呢?”
瑪格麗特小姐想了想:“根據以往的病例,一般在兩到三天。保險起見,就等三天之後再取下來吧。”
z抬起手摸了摸自己臉上的紗布。因為小半張臉都被遮住了,所以段非拙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發覺z的指尖微微顫抖了一下。
他們訂了後天返回倫敦的船票。從日內瓦到倫敦的航程約有一天。也就是說,當他們落地倫敦時,恰恰就是z的複明之日。
z坐了起來。由於鴉片酊的作用,他的動作有些遲緩。但他的意誌是完全清醒的。他捋了捋淩亂的銀發,轉向瑪格麗特小姐的方向。
“謝謝,小姐。”他低聲說。
向一個並非警夜人的秘術師道謝,這還是他人生中的頭一遭。
“不客氣。您是患者,這是我們應該做的。”瑪格麗特一邊收拾醫療垃圾一邊輕描淡寫地說。
z跳下手術台,朝段非拙伸出手。
段非拙握住了他的手。
他牽引著z,慢慢走出地下室。
他們穿過幽暗的走廊,拾級而上,行向光明。
色諾芬和法比安坐在一樓店鋪中。兩個人因為太過無聊,幹脆下起了國際象棋。
看見兩個人走出地下室,色諾芬抬起頭,大呼小叫:“哇,老大,你的造型看起來……就像個盲人。”
段非拙上次聽見這麼有道理的廢話,還是上次。
“你這紗布要戴多久?”色諾芬問。
“三天。”z答。
“哇,剛好是我們回倫敦的時候。”色諾芬喜出望外,“我去給艾奇遜小姐發一封電報,讓她來接人。”
“不必那麼麻煩。”
色諾芬此人有個特點,就是他往往會忽略自己不想聽的話。他打亂棋盤(他已經快被法比安將軍了,法比安怒目而視),自顧自地說:“幹脆叫所有人都來接站好了。你可以一次性把他們看個夠。”
z歎了口氣。
瑪格麗特小姐這時也從地下室上來了。她捧著染血的托盤,一堆紅色紗布下隱隱露出被摘除的眼球。
“您的眼球要帶回去嗎?”她問。
z嘴角抽了抽:“不了吧。”
“那我就幫您燒掉了。”
瑪格麗特把托盤遞給法比安。後者做了個鬼臉,小聲咕噥:“為什麼雜活都要我幹……”
一行人再度感謝了瑪格麗特小姐鬼斧神工的技術。正要離開店鋪時,少女像是想起了什麼,叫住了他們。
“請稍等一下。”她快步走向z。
“還有什麼事嗎?”
她抓起z的手,對著燈光仔仔細細地觀察了一遍。
“我很好奇一件事。您的義肢是誰製作的?”
色諾芬臉上那常年不變的笑容消失了。
段非拙感覺到身旁的z驟然散發出一股寒意。
敢於當麵問z這個問題的人,恐怕也隻有瑪格麗特小姐這樣不諳世事的技術宅了。
“您為何會好奇這個?”z冷漠問道。
“之前為您檢查身體時我就隱隱發現了。”瑪格麗特抓起z的另外一隻手,盯著那黃銅色的皮膚說,“您這機械義肢的製作技術,和我們家祖傳的義眼製作技術,看起來如出一轍。您的機械義肢也是用秘術驅動的,對嗎?”
z散發的寒意更深一層。要是他們身邊剛好有水,那水搞不好都會凝結成冰。
一談起秘術,瑪格麗特小姐就滔滔不絕,“我能感受秘術符文的力量。您義肢中的符文和義眼中的極其相似,非要說不同的話,就是義眼中的符文改進了一些地方,去掉了繁雜的結構,更為洗練。這些改進都是我爺爺的功勞。我爺爺從沒製作過義肢,所以我很好奇,您的義肢究竟是誰製作的呢?莫非您其實認識我爺爺,但假裝不認識?”
“我想,”z一字一頓,“我的確不認識令祖父。”
瑪格麗特小姐昂起頭,滿臉困惑地思考了一會兒,接著豁然開朗:“那麼您莫非認識‘那位夫人’?”
“什麼夫人?”z握著段非拙的那隻手猛然攥緊。
“我曾聽爺爺說過,他最初是不會製作義眼的。但是幾十年前,有一位女秘術師剛好搬到我們家隔壁。她是逃難來的,爺爺奶奶給了她很多幫助,她出於感激,就把製作義眼的方法教給我爺爺了。”
z的呼吸陡然粗重起來。
“那個女人在哪兒?”
法比安剛好回來。“早就搬走了。”他說,“她和你們一樣是英國人。爺爺說她被專門抓捕秘術師的警探盯上了,不得不到瑞士避風頭。我們這兒對秘術師比較寬容。她住了幾年,風頭過了,就回倫敦了。”
z的指尖深深陷進段非拙的皮膚中,但他全然沒注意到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