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人或許不行,但是經過改造的身體或許能抵擋住墜落的衝擊?
他的大腦開始飛速分析墜入水中的存活的可能性。真奇怪,這種時候他為什麼滿腦子都是物理問題,而不是……而不是……
他不敢去想別的。好像一旦他去幻想什麼,期待什麼,他所期待的東西就會永遠遠離、消失。
利維坦忽然向上方飛去。段非拙訝異地叫了一聲,昂起頭,但是從下方已經看不見那一抹白色的身影了。
旋即他意識到並不是利維坦在上升,而是威靈頓號在下降。
“那邊的島上有個港灣,暫時停泊一下。”弗裏曼上校下令,“讓辛尼亞先生上船。”
z的歸來贏得了全體船員的喝彩。他們把他當作馴服了怪獸的英雄,給予最高的禮遇。從踏上威靈頓號的那一刻,就不停地有人爭先恐後地跟他握手,拍打他的肩膀,甚至要他的簽名。如果他們手裏有花,現在z腳下就是一條花路了。
他什麼也沒說,隻是保持著禮節性的淡漠笑容,從夾道歡呼的船員之間走過。就連弗裏曼上校也來親自迎接他了。
兩人實際上是第一次見麵,早在z登艦之前,弗裏曼上校就被假上校關進了底艙。他和z像熟識多年的老朋友一樣握了握手,讚揚了幾句對方的勇氣,目光忍不住在他空蕩蕩的衣袖上打轉。
最後才輪到段非拙。他故意讓自己排在最後,拖延和z見麵的時間,但最終還是排到了他。
同弗裏曼上校寒暄完之後,z的視線不可避免地對上了他。
四目相接,兩個人又快速移開視線。
“上校,請容我失陪。”z說,“我要去修理一下自己的義肢。”
“當然,當然,請便。”弗裏曼上校笑意盈然,“您會來參加我們的慶功晚宴嗎?”
“看情況吧。”z不置可否。
幾分鍾之後,z坐在自己的艙室中。動物們蹲在他腳邊,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這個一半身體都是金屬的男子。z顯得有點兒不舒服。
“能讓它們出去嗎?”他問。
“它們不聽我的。”段非拙撇撇嘴。
他拿出義肢,盯著z。
“我自己來。”z說。
段非拙把義肢遞給他。他握著自己的手,抬眼看著麵前的年輕人,無動於衷。
“怎麼了?要我轉過身去嗎?”段非拙揶揄地問。
“那可真是勞您大駕了。”z也不無戲謔道。
又不是沒見過他的身體,不曉得他在糾結什麼。段非拙轉身背對z,環抱雙臂,腳尖不耐煩地點著地板。
z慢吞吞地脫掉外套,用一隻手笨拙地解開襯衫扣子。
“你是怎麼活下來的?”段非拙問。
“掉進海裏又不一定會死。”z揮去襯衫。
“那利維坦呢?你馴服它了?”
“沒有。我隻是……我發現自己能和它交流。它說我們體內都有以太結晶。也許我們能交流正因為這個。”
z的心髒由以太結晶驅動,段非拙知道這件事,但他還是頭一次聽說利維坦體內也有結晶。
“那你呢?威靈頓號上究竟什麼情況?”
段非拙簡明扼要地將發生的一切說了一遍。z邊聽邊檢查義肢的接口,確認沒有問題後,將接口對準自己的肩膀,用力一按。
他悶哼一聲。
段非拙關切地轉過身,又飛快地扭過頭。z說不準他看,他才不要看。
z活動了一下手臂,試著屈伸手指。
“我怎麼覺得這隻手怪怪的?”
“呃……可能是因為我往裏麵儲存了能量。你懂的,我的指環被假上校沒收了,而你的義肢剛好是黃銅。”
“……哦。”
“你要是不樂意,我就把能量抽出來好了。”
“不用。”z說,“沒什麼不舒服的。而且以後要是你再缺能量,就可以直接從我身上……”
他停下來,不肯再說下去了。
再往下說,就等於是默認他們今後會繼續在一起。
z的目光在艙室中逡巡,最終落到了他的行李箱上。箱子本來擱在床底,現在卻被人拉出來了。
一股隱隱的焦躁浮上他心頭。
“你看過我的遺書了?”他低聲問。
“嗯。”
“……那你覺得寫得怎麼樣?”
段非拙啞然失笑。世界上怎麼會有這種人,居然要別人評價自己的遺書?難道要他讚美遺書辭藻優美華麗、情感真摯動人、再打個分數嗎?
z肯定不是想問這個。
他知道z想問的是什麼。
他的腳尖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地麵。給他足夠的時間,他能把金屬地板踢出一個坑。
遲疑了好一會兒,他問:“為什麼是艾奇遜小姐?”
z愕然抬起頭:“啊?”
“你為什麼指定艾奇遜小姐當警夜人的下一任首領?我知道每一代首領都由非秘術師者擔任,但是艾奇遜小姐太年輕了吧?r先生不是更合適?”
“r的性格不適合當首領,太不沉穩了。艾奇遜小姐更合適。而且她父親是上一任警夜人的首領,深孚眾望。”
段非拙又問:“那n先生是誰?為什麼指定他輔佐艾奇遜小姐?”
“你沒見過他,他現在在休長假……不對,你看過我的遺書之後要問的就是這些?”
z的聲音變得有些尖利。
段非拙盯著自己的腳尖。
z一言不發,他也跟著沉默。
動物們一會兒看看z,一會兒看看段非拙,腦袋不停地左轉右轉。
良久,段非拙再也耐不住這尷尬詭異的氛圍。“我真不是故意欺騙你的。”
“……”
“我本來都打算永遠關閉交易行了。誰能想到馬上就出了劇院那事兒。不信你去問葉芝先生,他替我作證。”
“……”
“我當初經營交易行也是迫不得已,我隻是想幫助別人賣賣東西賺點兒救命錢什麼的。”
“……”
“我沒想到把那個人偶賣給博伊勒夫人會害了瑪德琳小姐。我其實早就知道交易行的客人魚龍混雜,有些人會利用買來的商品為非作歹。可是我……”
“……”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好像經營它也不對,不經營它也不對。”
“……”
“你為什麼不說話?”
段非拙轉過身直麵z,綠眼睛凝視著紅眼睛。
z的襯衫隻披了一半,露出半邊傷痕累累的身體。
“……我的感想就是這些。別忘了晚上的慶功宴。”
段非拙打開艙室門,先讓動物們魚貫而出。
他剛抬起一條腿,背後冷不丁伸出一隻手,將門又推上了。
z從背後環住他的身體,機械義肢緊緊扣住他的腰,埋首在他的頸窩裏。
段非拙如遭雷擊,整個人都石化了。
“我相信你。”z低沉沙啞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這個人說的每一句話,他都願意相信。
哪怕是謊言也好,騙局也罷。他心甘情願被騙。
那是何等甜蜜的謊言啊。
而他知道,從今以後,這個年輕人再也不會對他說謊了。
真實的果實又是何其甘美。
怎麼品嚐都不夠。
z握住段非拙的肩膀,強迫他轉過身麵對自己。
“我……”
沒等z的話說完,他的嘴唇就被封住了。
z微微瞪大眼睛。
段非拙踮起腳尖,凶狠地吻他,像一頭野獸在撕咬他。仿佛要把這些日子以來所受的苦難全部奉還似的。
他環住z的脊背,手指沿著金屬脊骨而下。
被關在外頭的動物們在撓門。
很快它們就不敢撓了。因為門後傳來了奇怪的撞擊聲。它們麵麵相覷,被人類弄出來的噪音嚇壞了,決定逃到上校那兒避難。上校對它們很好,會給它們吃新鮮的穀子和肉餅。
那天晚上,誰都沒去參加慶功宴。
段非拙弄清了一個他困惑了許久的問題。
那就是z的身體究竟被改造了多少,還剩多少是原裝貨。
同時他也深刻地認識到了一件事:z的機械義肢固然堅硬,但是其他一些地方更為堅硬,可以將他整個人釘在床上動彈不得。
同一時間,倫敦。某處奢華的宅邸中。
秘書官卡特站在落地窗前,手捧一杯波爾多紅酒。他緩緩搖晃酒杯,品嗅著酒液的芬芳。
“剛剛收到威靈頓號發來的電報,西蒙的任務失敗了。他屍骨無存。”卡特提到西蒙的時候,語氣冰冷,毫無起伏,仿佛那不是一個活生生的少年,隻是一個名字,“利維坦自然也沒能帶回來。我們得不到它體內的以太結晶了。”
房間深處的陰影中坐著一個年輕女人,半邊身子隱沒在黑暗之中。
“那太遺憾了。”女人嬌聲道,“按照你們的計算,再消耗一噸左右的以太結晶不就可以‘完成計劃’了嗎?裴裏拉莊園地下的礦藏不是正好足夠?何必煞費苦心找什麼北極怪獸?”
“我們製定計劃的時候根本不知道裴裏拉莊園地下的礦藏那麼豐富。”卡特有些不耐煩,“所以我們才會盯上利維坦,為此還專門培養了一個西蒙,誰知道他那麼不中用。”
“啊呀,那孩子可是很崇拜你呢。你這話真傷人。”
“哼,不過是我養的一條狗罷了。崇拜主人是一條好狗的入門標準。”卡特話鋒一轉,“裴裏拉勳爵一直不肯將礦場賣給我,我才會冒險派出西蒙。不過,他失敗了也沒關係。我們的另一枚棋子成功了。”
女人歪頭:“就是您之前提過的那個混進空行艦的外國間諜?”
“是啊。其實我早就發現他了,但我故意沒說,還將他調任到威靈頓號上。他肯定以為是自己的臥底本領足夠高超,才會被遴選到威靈頓號上的吧。”
“讓一個外國間諜混進威靈頓號,這豈不是很危險?”
“我就是希望它危險。最好艦毀人亡。若是整艘船被奪走,那也不錯。你說,如果女王陛下得知她的艦隊中混入了他國的秘術師間諜,還差點兒毀了她最先進的旗艦,你覺得她會作何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