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行艦劇烈的震動讓段非拙差點兒一頭撞上圓柱形容器。
直覺告訴他, 弗裏曼上校那邊肯定出了什麼事。他很希望上校已經控製住艦橋了。因為要破壞精神控製法陣,就必須排幹圓柱形容器中的液體,引擎也會隨之停止運轉。在那之前, 威靈頓號必須降落到安全的地方。
震動越發劇烈, 段非拙能明顯感覺到艦身正在傾斜。這可不是正常飛行, 而是在向下俯衝。
動物們驚慌失措, 兩隻鸚鵡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令人腦殼痛。狐狸和鬆鼠不安地跑來跑去。那條蛇遊到段非拙身後,發出危險的嘶嘶聲。
忽然,一個威嚴的聲音響徹燃料艙。
“各部門注意,我是艦長亨利·弗裏曼。我已控製艦橋, 平息叛變。威靈頓號暫時出現故障。所有人員保持鎮定, 切勿慌張, 返回崗位, 繼續工作,等待下一步指示!重複一遍……”
段非拙眼睛一亮。弗裏曼上校幹得漂亮!沒想到這麼快就收複威靈頓號了!
他東張西望,尋找聲音的來源,最終在燃料艙的一角發現了傳聲筒。在廣播尚未發明的年代,隻能通過銅製管道將聲音傳遞到艦船各處。好處是隻要管道沒有堵塞,就永遠可以暢通無阻地傳遞命令。壞處是必須時時刻刻有人守在傳聲筒前,畢竟傳聲筒可沒有電話鈴。
他跑過去抓起傳聲筒:“弗裏曼上校, 我在燃料室。空行艦現在是什麼情況?”
過了一會兒, 上校的聲音傳了回來:“你已經找到‘那個’了?”
“是的。我需要讓以太結晶動力引擎停止運行一段時間。空行艦能否降落在海麵上?”
“現在不行。艦載差分機被人篡改了。我們自己都控製不了空行艦。更別提熄滅引擎或者讓空行艦降落……裏維準尉, 你要說什麼?”
段非拙茫然, 裏維準尉是誰?上校的部下嗎?
傳聲筒裏響起另外一個聲音:“您好, 先生, 我是維修組的裏維。如果您想要熄滅引擎, 可以直接排空以太結晶分解器內的液體。結晶不分解的話,引擎就沒有動力了。雖然會有極低概率導致引擎故障,但是值得一試。”
段非拙想了想,排空分解器,是不是就相當於將煤炭從煤爐裏掏出來?
“但是這樣一來,空行艦不會墜落嗎?”他問。
傳聲筒裏又換回了弗裏曼上校:“暫時不會。我們現在……”他欲言又止了半天,才用難以置信的語氣說,“那頭怪獸正馱著威靈頓號。”
段非拙一怔,以為自己聽錯了,用力掏了掏耳朵。“您是指,利維坦?它馱著……威靈頓號?”
上校沉默了片刻,說:“我知道聽起來很離譜,但這是事實。您親眼看見就知道了。我不確定它能支撐多久,請您盡快完成任務。”
段非拙這輩子遇到過不少怪事,這件事大概能名列前三。之前還大開殺戒的利維坦,竟突然轉性,扶大廈之將傾,托飛船之將墜?
怪獸和動物拯救了人類,人類卻在自相殘殺,這到底是怎樣顛倒混亂的時代?
他來不及思考這個哲學難題。先不管利維坦幫助他們的動機,他必須爭分奪秒破壞精神控製法陣。威靈頓號的運行離不開高級船員和技術人員的操控,他們不配合的話,其他人就得一輩子困在北極,再也回不去倫敦。
段非拙返回圓柱形容器前——現在他知道這玩意兒原來叫分解器。
麵板上的按鈕都標注了功能。他按下“排空”按鈕。一雙機械臂從分解器上方垂下,鉗住以太結晶,接著容器內的液麵徐徐下降,最終排空。
他打開分解器的玻璃罩,跳進基座,直接汲取能量磨平了法陣。
與此同時,艦橋。
被壓製住的眾多高級船員抱著腦袋□□起來。冷酷的神情仿佛冰雪融化一般從他們臉上褪去。現在他們更多的是茫然和不解,像是奇怪自己為何身在此地,為何會被士兵摁在地上。
弗裏曼上校在領航員麵前蹲下。後者用力眨眼、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一些。
“醒過來了嗎?”上校笑著問。
“我……怎麼了?”領航員皺眉,“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夢見我幹了很多不合理的事……”
“既然醒了,就請你去修改一下艦載差分機。”
“為什麼要修改?它不是好好的嗎?”
弗裏曼上校歎了口氣:“……之後再跟你解釋吧。”
他命令士兵們放開這些高級船員。士兵們起初很不情願,即使他們中最遲鈍的人也意識到,就是這幫高級船員聯合起來坑害了上校,還下令進攻那些敢於反抗的人。若是他們獲得自由後又開始作妖可怎麼辦?
但是艦長的命令孰敢不從呢?他們信不過這幫高級船員,卻對艦長心服口服。
壓在領航員身上的重量消失了。艦長朝他伸出手。領航員猶豫了一下。隨著意誌漸漸清明,他忽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想法:也許他的那個“夢”是真實的,他暗中篡改了艦載差分機的程序,光是這一條就足夠他上軍事法庭,坐一輩子牢。
可艦長向他伸出了手。艦長的表情就像是在說:不是你的錯,我不在意,有我在,你們所有人都會沒事的。
領航員握住艦長的手,被一把拉起來。他立刻投入作業,開始修改差分機程序。他將一枚枚打了孔的紙條送入差分機中。其他高級船員也漸漸恢複了神智。雖然仍有些茫然,但常年訓練所養成的習慣讓他們迅速進入狀態,幫助領航員一起修改船身平衡參數,調整航線。
震動個不停的船身終於穩定了下來。當震動的嗡鳴聲完全消失的那一刻,整艘空行艦都陷入了絕對的寂靜。船員們你看著我,我看著你,接著爆發出驚天動地的歡呼。
另一邊,燃料室中。
破壞法陣之後,段非拙放下玻璃罩,重新向分解器中注入溶液。以太結晶動力引擎重啟,他能明顯感覺到船身不但恢複了平衡,還在緩緩上升,這說明威靈頓號至少擺脫墜毀的風險了。
動物們不再躁動,而是朝他粘了過來。鸚鵡飛到他肩上,在他臉頰上蹭來蹭去,還用尖尖的喙輕咬他的耳垂。鬆鼠鑽進了他的領子裏,隻露出一條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外麵,絨毛撓得他隻想笑。狐狸在他麵前跳來跳去,用前爪扒拉他的衣服。那條蛇倒是很高冷,隻是遊到他腳邊,把自己盤成蚊香狀。
他們安全了。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是有一些人永遠留在了這寒冷的世界盡頭。
段非拙哽咽了一下,決定不再去想那些死去的人。他會哀悼他們的,但不是現在。他要優先將時間留給那些還活著的人。
他轉身離開燃料艙,循著腦中的地圖走向艦橋。動物們亦步亦趨跟在他腳邊。一路上都能看到歡天喜地的士兵。他們抱著彼此的肩膀,有的唱著歌,有的則為劫後餘生喜極而泣。很多人都掛了彩,卻無心去醫治。有些人在之前的“鎮壓”中站在“反亂分子”一邊,有些則作為鎮壓者朝他們發起進攻。但是這一刻他們之間的隔閡已經全部消失了。再也沒有什麼鎮壓者,也沒有什麼反亂分子,他們都是威靈頓號的一員。
很多人朝段非拙投來訝異費解的視線,像是在問這個人為什麼在我們船上。接著他們想起來,這人就是搭船的學者之一。他們記得學者明明有兩個人,為什麼現在隻剩一個?另外一個呢?
段非拙沐浴著他們的視線登上艦橋。這裏還殘留著戰鬥的痕跡,一道暗紅色的血跡從控製台一直延伸到門口。但秩序已經恢複了。每個人都坐在控製台前忙於自己的工作。他聽見他們彙報參數、命令下屬、傳遞消息……
弗裏曼艦長站在艦橋最前端。看見段非拙,他熱情地迎了上來。
“感謝您,先生,要是沒有您,威靈頓號現在已經不複存在了!”
段非拙僵硬地笑了笑:“沒什麼,我隻是做了一點微小的貢獻。”
他環顧四周,沒瞧見副官的身影。艦橋上那道血跡屬於誰,他心裏已經有數了。
“我已經下令返航了。”弗裏曼上校說,“這次我們不繞路了,直奔倫敦。我想幾個小時候應該就能抵達吧。”
“但是您的任務怎麼辦?您護送西蒙來這兒,但是他死了,利維坦也沒馴服。您就這樣返航?”
弗裏曼上校遺憾地笑了笑:“這次失敗,我會承擔全部責任。都怪我一時失察才導致這種結果。不過,我想我們並不算完全的失敗。”
“利維坦並沒有被馴服。”段非拙提醒他。
“是啊,但是……”弗裏曼上校欲言又止,望向舷窗之外。
段非拙不明白他在看什麼。舷窗外除了一成不變的天空和海洋外什麼也沒有。
接著,天色暗了下來。
不是天黑了。北極白晝漫長,現在還遠不到日落的時刻。是某種龐然大物遮蔽了光線。
他也隨著弗裏曼上校望向窗外。
一隻碩大的血紅色眼睛填滿了窗戶。
他倒抽一口冷氣,下意識地提取能量保護自己。
弗裏曼上校哈哈大笑起來。“別擔心,它不會攻擊我們的。”
“那是利維坦。”段非拙提醒他,“就是它殺了西蒙,還曾和威靈頓號戰鬥過。”
“你再仔細瞧瞧。”
段非拙走到窗前,和那隻血紅色的眼睛隔空對望。
威靈頓號航行在海天之間,利維坦正與之比肩翱翔。
血紅色的眼睛眨了一下,稍稍遠離威靈頓號。巨獸的全貌顯露了出來。它有點兒像段非拙曾在奇幻電影中見過的龍,但比龍更加猙獰恐怖,滿口尖銳的牙齒,脊背上一溜尖刺,鱗片漆黑,猶如一場飛翔的噩夢。
漆黑巨獸的頭頂卻伏著一抹霜白。
段非拙貼緊玻璃,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伏在巨獸頭頂的那人也轉過頭望向他,用僅剩的那隻手撥開遮眼的銀發,另一邊空蕩蕩的衣袖在風中獵獵飛舞。
這怎麼可能……
“弗裏曼上校,我是不是眼花了?”他字斟句酌地問,“利維坦頭上,有個人?”
弗裏曼上校走到他身邊,背著雙手,眯起眼睛遠眺。
“是有一個。領航員告訴我那是辛尼亞先生,皇家學院的學者。嗯?他不是你的同伴嗎?”
段非拙忘記了如何呼吸。
他明明看著那個人墜向冰海。從那種高度墜海,還有可能活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