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他一下火車,就險些被燦爛的夕暉晃瞎了眼。
這座城市擺脫了連環凶殺案的陰霾,再度充滿了生機活力。距離案件破獲也不過才幾周,人們卻好像已經忘記了那慘痛的往事。
人就是這樣的動物,總能輕易地忘記過去的痛苦,然後為未來而活。
段非拙花了點兒時間才找到切斯特診所的原址。
三年前大火燒毀了一切——整座診所都被燒成了黑色的空架子,不僅切斯特醫生葬身火海,連帶還死了幾個住院病人。
切斯特診所的房屋和地皮是租來的,由於消防員判定火災乃用火不慎所致,段非拙必須賠償房東與死亡病人的損失。切斯特醫生積攢下來的財產幾乎全用於賠償了,導致段非拙剛一來到這個世界就麵臨著身無分文的窘境。
後來靠著在爛泥街當無證黑醫,他才勉強為自己掙得了棲身之所。
如今切斯特診所已經不複存在,原址上重建了一棟新的建築,租給了一家服裝店。
段非拙望著店鋪招牌,微微發怔。
如果當年建築的殘骸已經全部拆除,那麼他就什麼也看不到了。
白跑一趟。
“啊,你終於來了。”背後響起女人的聲音。
段非拙猛然轉身。第三先行者、冥府的引路人赫卡忒正站在他身後。
她身穿一件與維多利亞時代格格不入的希臘長袍,長發委地,美豔驚人。
眾多路人從她身旁經過,卻沒有一個人對她的奇裝異服表示興趣。在他們眼裏,她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女人。
“我在做夢嗎?”段非拙警惕地問。
赫卡忒紅唇一弧:“如果你認為你在做夢,那你就在做夢。”
“我沒興趣跟你討論哲學話題。是你叫我來阿伯丁的?”
“沒錯。”她向段非拙伸出手,“能陪我逛會兒商店嗎?”
段非拙盯著她纖細的五指,猶豫了一下。他總覺得赫卡忒雖然對他沒有敵意,卻也並不能算是他的朋友。他們更像是兩個為了彼此的利益而暫時合作的人。
不過,赫卡忒乃是先行者,違逆她肯定沒有好下場。段非拙隻能挽住她的胳膊。兩人像維多利亞時代街頭再常見不過的紳士淑女一樣,走進服裝店。
店員忙著低頭算賬,根本沒注意到他們兩個。段非拙懷疑是赫卡忒用了什麼障眼法秘術,才讓店員無視了他們。
“為什麼叫我來這兒?”段非拙一動不動地盯著前方問道,“我以為你們這種男神女神從不幹涉人間的事。”
“我們幹涉,”赫卡忒風輕雲淡,“但是隻幹涉我們感興趣的事。倫敦正在發生某種變故,我認為你還是避開比較好。如果連你也卷進去,後果會很糟糕。”
“什麼變故?你是指危險嗎?”
“等你回去自然就知道了。”
段非拙抿緊嘴唇。赫卡忒還是那麼喜歡當謎語人。
“你叫我來阿伯丁,僅僅就是為了讓我避禍?”
“你不是很想知道三年前火災的真相嗎?”赫卡忒說,“你已經來到火災現場了,為什麼不用你的能力觀察一下呢?”
段非拙提醒她:“診所已經完全拆除重建了,什麼也沒剩下,我看不見。”
“你盡管試試。”赫卡忒語氣冷淡,像嚴厲的女教師教導一個不開竅的學生。
段非拙抿了抿嘴唇。他根本不抱什麼希望,畢竟他自己的異能他最清楚。但他無法違逆女神。
他隻好瞪著服裝店花裏胡哨的壁紙。
就這麼幹瞪了一分鍾,他垂下肩膀,說:“你瞧,果然什麼也看不見……”
他側過頭看向身旁的女神,愕然發現赫卡忒消失了。
服裝店也消失了。他站在一條走廊之中,烈焰衝天而起,熱浪撲麵而來,一切都在燃燒。
他不再是段非拙。他變成了一個金發綠眼的少年。身體違背他的意願動了起來,就像有人在操控他的行動。他不顧一切地衝進火場,用袖口捂住口鼻,金綠色的眼睛惶恐地瞪大。
走廊盡頭的醫生辦公室中跪著一個男人。是他的父親。他捂著胸口,痛苦喘息,指縫間溢出一股股鮮血。
父親麵前站著一個戴黑色麵罩的男人。他手捧一本老舊的筆記,百無聊賴地翻了幾頁:“就這些?”
“真的就這些,已經全部在裏麵了……”父親氣喘籲籲地說,“我們家族本來就不是什麼顯赫的秘術師家係,很多知識已經在傳承中遺失了,剩下的就隻有那個筆記本……”
麵罩男人抬起頭,注意到少年站在門口。
“那是你的兒子?”他聲音含笑。
父親驚恐地瞪圓眼睛。“利奧,快逃!”他大吼。
少年非但不服從,反而衝到父親麵前,張開雙臂擋住父親的身體。
“不許你傷害我爸爸!”
父親是他唯一的親人。在母親過世、叔叔離家出走之後,就一直是父子倆相依為命。父親是位德高望重的醫生,不僅很受患者的尊敬,也是他的偶像和榜樣。他從小就發誓要成為父親那樣的人物。
診所是父親的心血,他不允許任何人破壞這個神聖的地方,更不允許有人傷害他可敬的父親。
他很年輕,身強體壯,如果拚力氣,他不信自己勝不過這個麵罩男子。
麵罩男子挑剔地打量著少年,像是在評估一件商品:“真是可惜,要是年紀再小一點兒就好了。這麼大了不好□□,我們用不上。有點兒浪費。”
說完他朝少年舉起手,掌中射出一道雷電般的光芒。
雷光擊中少年的胸口,他連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那麼向後一仰,重重地摔在地上。胸口出現了一個深不見底的血洞,他想呼喚父親,可一張口隻有鮮血溢出嘴唇,發不出任何聲音。
麵罩男子抬起手,做了個複雜的手勢、接著指了指跪地不起的父親和一動不動的少年。
火焰像獲得了生命似的,包圍了那兩個人。
麵罩男子丟下悲鳴的父親,踏過少年的身體,走向診所後門。他經過時,火焰順從地為他讓出一條道。
一切都在燃燒。父親手腳並用著爬到少年身旁。他爬行時,身後留下了一道長長的血跡。
“醒醒,利奧,我的孩子……”他拍打著少年的臉頰。
少年全無回應。光芒從他眼中逐漸消失。
父親篩糠似的顫抖起來。一滴眼淚打在少年的麵頰上,迅速被火焰蒸幹。
“你不會死的,我的孩子,我不會讓你死的!”
父親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自己的血在少年的額頭上畫下一個法陣。他動作嫻熟,顯然受過專業的秘術訓練。
“冥府的引路人,十字路口的女神赫卡忒,請聆聽您信徒的請求。”父親低下頭,以無比虔誠和謙卑的姿態獻上祈禱,“請您拯救我的兒子,讓他免於死亡和痛苦。我將他送往您的身邊,請您守護他的靈魂。”
火焰吞沒了他們兩人的身影。
段非拙猛地醒了過來。
幻影消失了,他又站在了服裝店裏。
店員低著頭記賬,筆尖摩擦紙張發出沙沙聲。店外的街道上駛過一輛輛馬車,馬鈴叮當作響。
安靜到有些可怕。
段非拙偏過頭,赫卡忒正笑吟吟地注視著他。
“剛剛那是……什麼?”他僵硬地問,“利奧波德·切斯特的記憶?”
他占據了這具身體,所以連原主的記憶都能一並接收嗎?
然而他所見到的情景與他所知的情報有所出入。
“這不對。利奧的父親醫生不會秘術。他討厭奧秘哲學,痛恨秘術師,所以約瑟夫·切斯特才會跟他分道揚鑣。”
“切斯特醫生隱藏得很深,”赫卡忒說,“就連他親弟弟都被他騙過了。切斯特家族是古老的秘術師家係,其血緣可以追隨到先行者的時代。他們是第四先行者使徒的後裔。因為吞噬了先行者的血肉,故而獲得了異能。這份異能隨血緣代代相傳,直到約瑟夫·切斯特誕生。”
段非拙說:“約瑟夫·切斯特繼承了異能,他哥哥沒有。”
“是的。但他哥哥繼承了家族代代傳承的奧秘哲學知識。這一點連約瑟夫·切斯特都不知道。他一直以為那些知識早就遺失了。”
段非拙訝異得說不出話。他從沒見過切斯特醫生,在他想象中,切斯特醫生應該是位忠厚老實、受人愛戴的醫生,性格或許還有些正直古板,因此才看不慣秘術師。
沒想到他卻隱藏了身份,連他親弟弟都被瞞了這麼多年。知道約瑟夫·切斯特過世,也不知道自己的兄長繼承了家族的奧秘傳承。
或許這正是切斯特醫生的目的。他要讓傳承在他這一代斷絕,這樣他的孩子就能作為一個普通人活下去。
他這輩子隻動用過一次秘術。也是為了他的孩子。
“切斯特醫生用秘術保護了瀕死的利奧波德。”他說。
“他請求我的幹預。我恩準了。”赫卡忒淡淡地說,“我將利奧波德的靈魂接到自己身邊,保護他不受邪惡的侵蝕。”
“我可沒在你身邊見到利奧波德的靈魂。”段非拙說。
“人類的靈魂無法在我的那個小世界中久居,於是我又將他送往了別處,一個適合人類生活的地方。”
“什麼地方?”
赫卡忒笑了起來,紅唇形成了月牙的形狀。
“多重曆史的某一個分支——你曾見過也的確存在的曆史。”
段非拙腳步猛然一停。
“我曾見過……?”他抬頭望著先行者。
訝異與驚恐兩種情緒在他胸中翻攪,他覺得自己像是失重了,從某個極高的地方墜落下來,一直墜入無底的深淵。
上一次他見到赫卡忒時,這位先行者說過,他之所以能前來她的領域,是因為他在遇到危險時下意識地逃到了自己覺得最安全的地方。
他們早就見過麵,隻不過他忘記了。
福爾摩斯說過,當你排除了所有的可能性,剩下的那一種就是真相,不論它有多麼不可能。
“利奧波德·切斯特的靈魂現在在哪兒?”他問,聲音不自覺地顫抖。
“他在多重曆史的那個分支生活了十九年,然後又返回了多重曆史的這個分支——回到了原本屬於他的身體之中。美中不足的就是出了一點兒小意外。他好像完全失去了原本的記憶,隻記得另外一個分支世界的事了。”
赫卡忒望向段非拙,漆黑的眸子如同夜空。
“你已經明白了,不是嗎?”先行者笑道,“你不是什麼來自異世界的客人。你就是利奧波德·切斯特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