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非拙揚起眉毛:“怎麼聽起來很像博伊勒夫人的那個麗姬婭之術?”
“麗姬婭之術可以說就是這個秘術的劣化版。”
“那假如——我是說假如,你控製了我的身體,擊敗了光之大君,那麼之後會怎麼樣呢?你將成為無比強大的先行者,而且還以真身降臨到了世間。如果你想搞點兒破壞,沒有一個人阻止得了你。”
“沒錯。這就是你要冒的風險了。”赫卡忒用神秘莫測的語調說,“怎麼樣,選擇吧。是就這樣回到你的世界,接受命運,眼睜睜看著你摯愛的夥伴一個個死去,目睹你熱愛的世界一點點毀滅,你卻無能為力……還是選擇接受我的力量,成為無比強大的秘術師,返回去拯救一切?”
段非拙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許許多多的畫麵從記憶深處冒了出來。阿伯丁的爛泥街,破落卻充滿生氣。蘇格蘭場的辦公室,充斥著打字聲和談笑聲。秘境交易行,金碧輝煌,光華奪目,客似雲來。倫敦車水馬龍的街道,大鍾在遠方響起;五朔節時節的鄉村,男孩女孩戴著花環;希臘的海島,藍得像一幅畫的地中海;寒冷的極地,夜晚如此短暫,可是夜穹中卻飄過絢爛的極光……
他想起有一個早晨,他和z剛結束北極之旅,回到倫敦沒多久。他靠在床頭,懶洋洋地看著z在晨光中更衣。一枚煙盒從大衣的口袋中掉了出來。白發警夜人彎腰拾起煙盒,隨手將它擺在床頭櫃上。
“你不帶走嗎?”他問。
“不帶。”z淡淡地說,“戒了。”
“怎麼就不抽了?”
“因為有了你。”
段非拙放下手,注視著赫卡忒的黑眼睛。
“我選擇……”
他其實從一開始就沒什麼選擇。
裴裏拉莊園舊址附近。
警夜人們且戰且退,然而他們的煉金術子彈和秘術衝擊波根本傷不到利維坦一片鱗片。
“怎麼辦?!”r先生已經射空了所有子彈,現在隻能徒勞地用石頭去砸那怪獸。
現場擁有最高指揮權的是艾奇遜小姐。她的加特林機槍也不剩多少子彈了。
“隻能撤回橡樹林了。”艾奇遜小姐咬了咬牙,“那不是我們能對付的……不是我們人類能對付的!”
他們當初製定計劃的時候,哪想得到會有一頭碩大無朋的怪獸橫插一腳?
利維坦的出現打亂了一切,讓原本勢均力敵的戰鬥變成了一麵倒。
怪獸的尾巴輕輕一掃就能撅斷一棵樹,橡樹林能阻攔得了他嗎?
終於,連艾奇遜小姐的子彈也耗盡了。她臉色蒼白,加特林機槍空轉著,卻再也沒有子彈射出。槍管已然過熱,若不是經過煉金術加持,早就炸膛了。冰冷的雨水打在熾熱的槍管上,一瞬間便蒸發成氣體,冒出陣陣白霧。
就在她準備下令撤退的時候,四個人影從遠方極速奔馳而來。
為首的那個銀發飄揚,標誌性的黃銅色義肢在天空那個奇怪“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亮。
“老大!”艾奇遜小姐叫道。
z衝向他們,色諾芬和n先生緊隨其後。落在最後的是葉芝。詩人氣喘籲籲,明明已經精疲力竭還努力保持著風度。
“抱歉,老大,實在沒想到半路殺出了一頭怪獸。”q 女士說。念誦了太久咒語,她嗓子都啞了。
“它是被光之大君召喚而來的。”z低聲說,“人類不是它的對手。我們先撤退。”
“恕我直言,老大,”色諾芬手搭涼棚,眺望那頭小山似的巨獸,“我們撤退恐怕得一路撤回倫敦,調遣個十幾二十艘空行艦過來大概才能消滅那家夥。”
“幹脆讓委員會來收拾爛攤子好了。”r先生語帶譏諷。
n先生冷笑:“今天之後,委員會還有沒有人活著都是個未知數。”
z掃過眾人,卻沒有瞧見他最掛心的那個年輕人的身影。
“怎麼少了一個人?”他冷硬地問。
艾奇遜小姐和r先生麵麵相覷。
“剛才我們分別朝不同的方向逃跑,利維坦去追切斯特了……”
z猛然轉向那頭怪獸。被雨水衝刷了這麼久,他都不覺得寒冷,卻在這一瞬間感到刺骨的冰涼。
人類不可能對抗利維坦。對於那龐然大物來說,普通人和秘術師的區別,也就是螻蟻和會咬人的螻蟻的區別罷了。
那個年輕人絕對毫無勝算。他會死在巨獸的利齒之下。
z不敢想象他的死亡——光是在腦中幻想一下這個概念,就仿佛有一把刀在他的心口攪動。
“你們先撤退。”z沉聲說,“我去找他。”
色諾芬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老大,恕我直言……”
z甩開他的手,迅速衝向利維坦。
色諾芬咒罵一聲,化作烏鴉,騰空而起。
作為鳥類,他的速度比z快得多。他乘風飛向利維坦,輕巧地從它的利爪下躥過。鳥類的身體還有一個好處,就是很容易被巨大的生物忽略。利維坦就像沒瞧見他似的,專心致誌地搜捕周圍的人類。
色諾芬向低處滑翔,在被巨獸踩得坑坑窪窪的原野上尋找那個年輕人的蹤影。
他很快就找到了。年輕人的金發過於顯眼,以至於他不可能看錯。
他在年輕人上方盤旋了一圈,發出一聲咒罵,接著以他這輩子最快的速度飛向z。
z正在泥濘的道路上飛奔。烏鴉迎麵俯衝而來,在接近他的一刹那變回人形,一把攔住了他。
“老大,別去!”色諾芬吼道。
“你看見了什麼?!”z咬牙切齒地問。
色諾芬猶豫了一瞬,鼓起勇氣將他所見的和盤托出。
“他死了。”他說。
z剛玉般的緋紅眼眸中迸出激烈的火花,色諾芬忍不住驚得後退一步,像是害怕被燙傷似的。
他從沒見過老大這麼憤怒的模樣。雖然老大經常生氣,但這次不同於以往。那憤怒的火焰像是直接從他靈魂深處迸射出來的,不但吞沒了他的理智,還要將這個世界也一並燒成灰燼。
“你說謊。”z怒極反笑。
“我親眼看見了。”色諾芬說。
z甩開他,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色諾芬試著阻攔,脖子上卻架了一把劍。
“再敢攔我連你也一起殺了。”
“老大,我知道你很難過,但是……”
“既然知道還不讓開!”z吼道。
色諾芬一怔。就在剛才,他看見有什麼晶瑩剔透的東西從老大的眼睛裏一閃而過。
雨下得這麼大,每個人臉上都濕漉漉的,分不清那到底是雨水,還是……
他這輩子見過老大無數次流血,卻還是第一次見到他流淚。
z望向利維坦所在的方向,視線一片模糊。
可惡,該死的雨,害得他連路都看不清了。
雨水,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
色諾芬說的話他一句都不信。他知道色諾芬向來滿嘴跑火車,一樣不是什麼好東西。
利維坦腳邊不遠處,一個人影踉踉蹌蹌地爬了起來。
金發沾滿血跡,全身都是泥汙,搖搖晃晃,像喝多了酒的醉漢,又像蹣跚學步的嬰兒。
z望著他,就像有一束光從天而降似的,將他的靈魂都整個照亮了。
他的小壞東西怎麼可能死?剛才果然隻是在假裝。
這個小騙子,真有他的,連色諾芬都被他騙過去了。怎麼可以對自己人這樣?回頭該狠狠罰他。
z啞然失笑。
金發的年輕人睜開眼睛。瞳仁仍是金綠色的,眼白卻一片漆黑。像一輪顏色怪異的月亮掛在夜空之中。
他朝利維坦張開五指。
巨獸發出淒厲的咆哮,連連後退。年輕人掌中飛射出無數火光,交織成一座火焰的牢籠,將利維坦籠罩其中。那些遇到雨水非但不熄滅,反而燃燒得更為熾烈。
年輕人又轉向空中那個奇怪的太陽,對它做了一個握拳的手勢。
隨著他的動作,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空中拉扯。一邊是全然的光輝,另一邊則是全然的黑暗。兩者互相撞擊,互相扭曲,吞噬彼此,湮滅彼此。洶湧澎湃的力量以他們為軸心,朝四麵八方擴散,即使是對秘術一竅不通的人,也能感覺到震蕩的力量穿透身體。
這場純粹以能量互相比拚的戰鬥似乎隻進行了幾秒鍾,又似乎持續了數個世紀。
天空中那個奇怪的太陽無聲地崩裂了。
化作數不清的結晶散落至地麵。
它們有一些被好奇的人撿走,有一些化入地底,在未來的某一天,將凝成大片大片的結晶,重新被人們所發現。
就像這時代的人們發現以太結晶一樣。
利維坦發出一聲悠長而淒厲的哀嚎,垂下頭顱和翅膀,再也不動彈了。
籠罩它的火焰牢籠逐漸熄滅,可它再也沒站起來過。
裴裏拉礦場方向,不死士兵一個個倒了下去。被秘術修複好的肢體四分五裂,變作一地的廢鐵。
劫後餘生的委員們畏畏縮縮地從看台和岩石後探出頭,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的一地狼藉。
而在原野的中央,那個年輕人垂下手。環繞他的能量風暴逐漸平息。他轉身望著朝他走來的銀發男子。
z在他麵前駐足,細細打量這個他再熟悉不過的年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