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曆八十七年冬。
華東大地上,整個漢盛的心髒——皇城鍾州。
幾十年來從沒降過這樣大的雪,數不盡的白片從陰沉天際浩浩蕩蕩落下來。朔風席卷,天地鋪霜,一片料峭森冷。
城外的荒郊,正有幾百人躬身挖地。
他們被零零散散的兵隊包圍著,沒有人說話,隻是麻木而機械地重複動作,手中鐵鍬不斷砸落在霜凍的泥土上,吭吭作響。
遠處雪幕離忽然出現一個小點,隨著馬蹄聲愈來愈近,逐漸清晰成人形。
身披薄甲的將士踏雪而來,抱拳大聲對坐在馬背上的厲鐵稟報:“將軍,有轎子!”
包圍圈中有人驚喜地抬頭,卻被身後的士兵狠踹一腳,險些跌進坑裏去。
高頭大馬之上,男人堅毅的臉上布滿陳年舊疤。
厲鐵緩緩皺起眉:“就說封道了。”
“屬下已告知了,可江世子是從暖湯居回來的,手中拿著皇上特批。”
此話一出,將士們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厲鐵臉上。
前日皇上剛帶著眾妃嬪、皇子出發去沐浴齋戒,專為半月後的年慶作準備,能在中途折返的,怕除了這位向來身虛體弱的江世子也沒旁人了。
漫漫風雪中,一時隻聽得鐵鍬挖地的紛雜聲響。
跪在地上的士兵膝窩都已被雪水浸濕,冷意像細密的蟲豸直往骨縫裏啃噬。
許久,才聽頭上沉沉的聲音傳來:“那便讓江世子取道進城吧。”
將士去而複返,不多時,一藏紅馬匹拉著轎子悠悠然從路盡頭走來。車前掛著燈籠,遠望而去,仿若破開海麵上大霧的一艘燈船。
厲鐵率先翻下馬跪於地,眾士兵隨之,一並將還在發愣的百姓也按下來。
一時間佩劍甲胄相撞,頓生響動。
那馬車近了,便帶來團團橘色暖光映在雪路上。眾人隻聞車內絲竹作響、琴聲悠悠,伴著女童清脆的笑聲,從掩下的毛氈車簾裏飄出,與周圍環境渾然不融,仿若從憑空落下的仙輦。
跪在隊列最前方的厲鐵一動不動,垂眼看著車輪從他膝前碾過碎雪,滾滾而過。
“魏太子——!”
眼看著華貴的轎子即將離開,一聲拚了命的呐喊驟然撕裂冷寂的空氣!
隊伍右側,跪在後方的士兵大吃一驚,來不及阻攔,眼睜睜看著前一秒還乖順跪伏在地上的男孩站起身來。
他單薄孱弱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瑟顫抖,頂著刀割似的風雪複又大喊道:“魏太子!”
厲鐵微微扭頭,眉目陰沉。身後的士兵會意,立刻拔出佩刀向男孩脖頸間斬去!
電光火石間,跪在男童身邊的中年女子大驚失色,慌亂起身,一聲“小少爺”還沒喊出來,就被士兵毫不留情地踩著頭重重砸進雪裏!
不過眨眼間,已有濃稠的殷紅色流到雪麵上。
“慢著。”
溫潤慵懶的聲音從馬車內傳出,也不知對誰說的,隻是瞬間,馬車和士兵都停止了動作。
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挑開轎簾,暖香飄出,露出少年光潔的麵容。
他下頷陷在柔軟的白狐尾圍中,目光輕飄飄打了個轉,最後落在那把明晃晃的長刀上,啟唇道:“風雪交疾,厲將軍不在府中歇著,頂風冒雪的這是在做什麼?”
“回江世子,末將在清理亂遷的胡人餘孽。”
厲鐵不卑不亢地回答,音量剛好隻有二人能聽到。
“哦……”少年看著有點怏怏的,一手支頭,半垂著眼皮問:“方才聽聞那男孩叫太子,是作何故?”
不遠處,立在寒風中的男孩正被士兵一手緊緊鉗著肩頭,方才險些砍斷他脖子的刀就貼在腿側,冰涼刺骨,像是無言的警告。
厲鐵道:“黃口小兒,不認得皇族亂叫罷了,世子不必放在心上。”
江奕涵隔著十幾步距離看向那孩子。天寒地凍,男孩隻穿著件破爛爛的衣服,略長的頭發紮成個小辮兒,鞋子不成對,臉上更是髒汙如花貓。
他已經知道自己認錯了人,嘴巴抿得緊緊的,唯有一雙眼睛明亮無比,仿佛將有火星子從裏麵迸出來,右眼尾還恰到好處地綴一顆小小紅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