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裏的冬天總是走得很晚,已是春末,可灌木叢仍頂著殘雪,綠意就像羞澀又動人的小媳婦,躲在雪被子裏隻肯露出半張臉。
雪漸融時,近百個孩子陸續降生。
莫夫人生的是女娃,哭聲響亮,和其他皺巴巴醜兮兮像隻猴子的新生兒相比,無疑當得起粉雕玉琢四個字,足有八斤重,沉甸甸的像是積滿了大家的祝福,似乎她就是遲來的春天,驚豔了所有人,所以孩子的乳名叫春妮。
莫夫人捧著孩子又哭又笑,喃喃低語,“盼春來也沒來,盼你爹回呀也沒回,沒想到還是先把你給盼到了,就算不是帶把的,可長得俊,你爹肯定會高興!”
慈嬸也大了肚子,這是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慈嬸是大夥公認的好人,勤儉持家,長得也周正耐看,在老邁耳聾的婆婆被幾個已成家的兒女當成爛蘿卜來回踢的時候,是慈嬸主動接到自己家裏,這一贍養就是十幾年,可老人也是個拎不清的,不知足也就罷了,還總會念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好在慈嬸的男人靠得住,閑暇時沒少捕魚獵兔,哪怕這些年沒有孩子,日子也過得有滋有味。
慈嬸的孩子是最晚生下的,比別家遲了整整兩個多月,但年近四十的慈嬸能懷上,在木墩城人眼裏仍是真正的神跡!
春寒剛退走,酷暑就像剛熬好的麥芽糖,被老天爺一股腦潑下,滾燙又甜蜜。
慈嬸的婆婆捧著不比老鼠大多少的瘦弱嬰兒,老淚縱橫,說胎毛長就長唄,黑就黑唄,好歹是個男娃!
慈嬸也流了眼淚,給孩子取名叫阿立,希望孩子能像他爹種在田裏的那棵橘子樹,無需灌溉也能茁壯成長,結果時紅紅火火的,命硬。
兩年後,娃娃們牙牙學語的時候,男人們歸來了,說在前線負責廝殺的是那些符修,他們這些沒多大本事的凡夫俗子隻能在後方支援,修修盔甲啊磨磨刀,所以不好意思用上“凱旋”這個詞,但也得虧如此,男人們大多平安。
莫夫人的丈夫最有出息,偷學了幾手法術,成了領頭人,人人都會尊稱一句“莫老爺”。
慈嬸的男人也立了功,是木墩城裏唯一一個敢上陣救人且活下來的,但不幸被一道術法擊中,腿折了。
隻是據說戰功最大的另有其人,也是唯一一個戰死的,連個全屍都沒尋到,他的遺孀抱著孩子,站在人群裏,就像失了魂的雕像。
值得一提的是,隨男人們一同回來的還有一位遊方道人,他聽說了白仙顯靈誕百子的故事,對木墩城格外好奇,也得虧有這位高人護送,才能橫穿十萬大山提前回家,要知道當年官軍來木墩城時,別說抄近路,連走老路都戰戰兢兢的,生怕被那幾位妖王給偷襲嘍。莫老爺盛情款待大夥兒,並請遊方道人替孩子起名。
春妮從此有了大名,叫莫爭春。
阿立也會逢人就打招呼,小聲說一句,我叫風宵立,是城北慈嬸的兒。
那個縮在母親懷裏渾然不知自己已經沒了爹的男孩,被隨隨便便取名叫吳頔。
遊方道人和莫老爺約好,十六年後,如果這批孩子裏有根骨合適的,可以隨他修行,道人離開時,從袖裏扔下了一盞油燈,燈台迎風就漲變成了一株青銅火樹,落在城北,長明不滅。
此後的日子裏,城民們總會有事沒事就去那株燈樹下祈禱跪拜,再也沒去過白仙廟了。
幾家歡樂幾家愁,無論是風吹雨打,還是豔陽高照,日子還得繼續過。
沒人記得最初時,有一個一腔熱血主動參軍的青壯,他叫卜東,生死未知,隻留下一個天天在城門口舉著紙風車跑來跑去的女兒,小丫頭髒髒黑黑,她的笑聲就像手中永不停歇的紙風車。
“風車轉一轉,太陽往西落。”
“風車轉兩轉,暮鳥歸巢來。”
“風車轉三轉,夕陽何時升?”
“咦,你說我叫啥?我叫卜桂啊,我在等我爹回哩!這首歌是我爺爺藥老頭教我的!”
聽聽,也知道太陽除非打西邊出來,你爹才能回啊?城民歎了口氣,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