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兒恭敬地哈了哈腰:“李爺,給您請安了,您真是好記性,頭幾年您坐過我的車,難怪您瞅我眼熟。”

李二虎停住腳步:“嗯,我坐過你的車,什麼時候?”

文三兒啟發道:“那次您去孫二爺家鬥蛐蛐兒,是我接的您。”

文三兒不提還好點兒,這一提孫二爺倒把李二虎惹火了,上次和孫二爺叫板栽了麵兒,李二虎一直耿耿於懷,偏偏文三兒不識相,倒把這事兒又端了出來,這不是往李二虎眼睛裏插棒槌嗎?於是李二虎劈麵給了文三兒兩個嘴巴,罵道:“鬧了半天是那孫子的狗……”

文三兒捂住臉莫名其妙地問:“李爺,您怎麼打人呀?”

李二虎陰冷地一笑:“常言道打狗欺主,大爺我打了又怎麼樣?”

文三兒本來還想理論幾句,但一見李二虎的手下衣袖裏藏著短刀就改變了主意,他垂下頭沒有吭氣。

李二虎餘怒未消地指著文三兒說:“孫子,你回去給姓孫的傳個話兒,就說大爺我哪天騰出工夫來還想再會會他,聽見沒有?”

文三兒連忙點頭:“聽見啦,李爺,我一準把話兒帶到。”

“你再給我說一遍!”

“是!我這麼說,姓孫的,李爺說哪天騰出工夫來先卸你老東西的一條大腿,李爺,這麼說行嗎?”

“嗯,你小子還挺會說話,是這意思,就這麼說,他要是不服氣就到達智橋找我。”

文三兒小心翼翼地問:“那我能走了嗎?李爺。”

李二虎眼一瞪:“走?想什麼哪,你沒看見大爺我正要出門嗎?就坐你的車,去北海夾道。”

“可是……李爺,我這是包月車,一會兒我還得去接……”

一個嘍囉踢了文三兒一腳罵道:“你哪兒這麼多廢話,活膩歪啦?”

李二虎上了文三兒的車,吩咐道:“都給我帶好家夥,再叫幾輛車一起走。”

北海夾道與曾是皇家禦苑的北海公園僅一牆之隔,高大的禦苑圍牆與低矮的民居之間有一條不足三米寬的夾道,這裏哪怕是白天也行人稀少,是個僻靜的去處,治安案件時有發生。民國三十二年七月十四日,先天道會長江洪濤夫人姚氏在北海夾道被不明身份的人擊傷,當時的北平市警察局偵緝隊、內六分局都介入了調查,各大報刊紛紛報道此案,成為敵偽時期北平轟動一時的大新聞。此案的偵破雷聲大雨點小,最後不了了之。後來黑道上的人都看好北海夾道的僻靜,凡有江湖火並,聚眾械鬥之事都約在北海夾道進行,內六分局的巡警們即使接到線人的報告,也不會去那種地方巡邏,他們認為,凡流氓地痞械鬥,打死一個少一個,巡警們樂得清靜。

文三兒對黑道兒上火並的事聽說過不少,但從來沒有見識過,今天被李二虎脅迫而來實屬無奈之舉,不然打死他也沒這個膽子。

今天械鬥的起因本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李二虎的一個兄弟“疤拉眼兒”在東四十條的一個飯館吃飯,正巧碰上“東四青龍”手下一個叫“板兒牙”的弟兄也去吃飯,兩個人隻對望了一眼便發生衝突,“板兒牙”認為“疤拉眼兒”的目光中含有挑釁意味,在自己的地盤上居然會遇到這種目光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無論如何得說道說道。而“疤拉眼兒”也有自己的理由,他固執地認為,大爺我瞧他一眼是看得起他,怎麼啦?既然雙方都很有理由,那麼動手過招兒就在所難免了。本來“疤拉眼兒”和“板兒牙”半斤對八兩,誰也差不到哪兒去,偏偏這時“板兒牙”的兩位兄弟路過這裏,一時性起就壞了江湖上單打獨鬥的規矩,三個人一起將“疤拉眼兒”打了個頭破血流。此事的後果很嚴重,這關係到“達智橋李二虎”的麵子,自家兄弟被人打了,如果不聞不問,以後在江湖上還混不混了?李二虎考慮到“東四青龍”好歹也算個成名人物,江湖上的規矩還是要走一走的,他派人給“東四青龍”送了帖子,對方也按規矩回了帖,雙方約定於某日某時在北海夾道一決雌雄。

文三兒算是趕上了,稀裏糊塗的卷進黑道兒火並裏來了。

雙方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整,李二虎一夥人早到了十分鍾。十點整的時候,“東四青龍”帶著七八個弟兄坐著洋車趕到了。雙方猶如古代打仗各自列陣,兩陣之間隔著一塊空地,文三兒估計這塊地就是一會兒的主戰場。

“東四青龍”是個高大粗壯的中年漢子,四十來歲,腦袋刮得泛著青光,這位爺一下了洋車就把棉襖脫下來甩在車座兒上,露出了上身的腱子肉,一條張牙舞爪的青龍刺青從胸前盤到後背。此時正是寒風凜冽的冬季,“東四青龍”竟然像夏季一樣赤裸著上身,神態自若,對刺骨的寒風毫不在意。他的嗓門很大:“哪位是李二虎啊?站出來讓咱也見識見識。”

李二虎走上前去一抱拳:“在下就是李二虎,看樣子你就是‘東四青龍’?”

“東四青龍”也抱拳回禮:“我就是,江湖上的朋友送的綽號,一點兒虛名而已,我說兄弟,今兒個咱怎麼個玩法?”

李二虎說:“都是江湖上混的,道兒上規矩我不說你也明白,凡事再大也大不過一個‘理’字,你手下人打了我的弟兄,而且是三個打一個,又是在自己地盤上,這麼幹未免勝之不武,也有損你的名聲,兄弟我今天來就是想討個說法。”

“東四青龍”大笑起來:“說法倒是有,告訴你手下,以後少到我地盤上來,就是來了也沒關係,是龍你盤著,是虎你臥著,你我自然相安無事,要是在我地盤上橫著膀子走道兒,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兒,那對不起您哪,我是有一個滅一個。”

李二虎一聽便勃然變色:“聽你這意思,東四是你家的後宅院,別人還不能去了?那你的人要是去南城怎麼辦?我也見一個剁一個?”

“東四青龍”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那得看你有沒有這個能耐,要是你李二虎能在四九城一手遮天,別說我手下的弟兄,就是我青龍也聽你的。”

頭上包著紗布的“疤拉眼兒”早已按捺不住,大聲喊道:“大哥,別跟他廢話,讓我剁了這王八蛋!”

“東四青龍”盯著“疤拉眼兒”冷笑道:“小兔崽子,我看你是活膩歪了,敢罵我?今兒個我非弄死你。”

李二虎接過手下嘍囉遞過的一把鐵尺,吩咐道:“都給我站遠點兒,騰騰場子,我來會會青龍。”

“疤拉眼兒”從袖子裏掣出一把雪亮的剔肉刀走上前來,他指著青龍提出挑戰:“青龍,我跟你單挑,這點兒事犯不上我大哥出手,你抄家夥吧。”

青龍接過手下人遞過的一把斧子,指著李二虎說:“姓李的,你先往邊兒上靠靠,等我收拾完這小兔崽子,咱哥倆兒再玩。”

李二虎無所謂地回答:“行啊,咱是有屁股不愁挨板子,我等一會兒沒關係,讓我兄弟先陪你玩玩。”

文三兒沒見過這陣勢,此時已經被嚇得腿肚子轉筋,他很想趁沒人注意自己時偷偷溜走,但轉念一想,將來李二虎怕是饒不了自己,除非李二虎一夥在火並中全部被對方砍死,可話又說回來了,就算李二虎一夥被對方收拾了,那麼“東四青龍”會不會把自己也當成李二虎請來的幫手?要是這樣可就麻煩啦,這些黑道兒上的人殺個人比撚死個臭蟲還容易,文三兒真是左右為難,但無論如何,此時還是不逃為好。

“疤拉眼兒”和青龍轉眼已經過了好幾招兒,刀子和斧子相撞發出尖銳的金屬錚鳴聲。“疤拉眼兒”報仇心切,一把剔肉刀掄得風雨不透,時而刺,時而砍,刀刀不離對方要害。相比之下,青龍顯得遊刃有餘,他步法靈活,動作敏捷,一一化解對方的攻勢,並不急於向對方反擊,看得出來,此人很有格鬥經驗,他根本沒把對手放在眼裏,並不急於向對手反擊,而是在有意消耗對手的體力,尋找破綻。“疤拉眼兒”幾次撲空後,便急躁起來,他急於貼近對手以求近戰,因為一旦近戰對方斧子的威力就會降低,而自己短刀的長處就能充分發揮出來。青龍也看出了對手的意圖,他才不上當,在騰挪閃展之中始終和對手保持一段距離……

站在一旁觀戰的李二虎這時玩開了心理戰:“青龍啊,你步法還可以,看得出來,你是個練家子,可我有一點不明白,你怎麼隻會躲閃不會攻呢?難道你師娘沒有教過你?不好意思,我來教你一招兒,短斧貼身進招兒時,雖說殺傷力大於刀子,可速度忒慢,一般多是力大之人用,換句話說,除非你把斧子使得像刀子一樣活泛,不然你很難占上風……”

李二虎話沒說完,青龍已使出了絕招兒,他手腕一抖,斧刃向“疤拉眼兒”門麵斜劈過來,“疤拉眼兒”慌忙舉刀格擋,誰知青龍倏地變了招兒,斧子在空中掉轉了方向,以極猛的力道砍在“疤拉眼兒”持刀的手腕上,猶如熱刀子切黃油,他的右手被齊嶄嶄砍斷,掉在了土地上。“疤拉眼兒”慘叫一聲,鮮血從手腕斷茬處噴湧而出……

文三兒的精神一下子崩潰了,他覺得自己褲襠裏有一股熱流順著大腿流下來,一直流進了鞋裏,他雙腿猛烈地顫抖著,身子順著牆壁慢慢地出溜下去,癱倒在地上。

李二虎大吼道:“弟兄們,給我上。”他一馬當先揮動著鐵尺向青龍撲過去,他身後的弟兄們也都紅了眼,紛紛亮出手裏的家夥撲上去。青龍的手下也不示弱,立刻掏出各種凶器迎了上來,雙方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混戰……

蹲在牆根兒下的文三兒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發現空地上轉眼間已經成了屠宰場,到處都有鮮血在噴濺,到處是一對對滾動廝殺的人,咒罵聲,慘叫聲,鐵器的撞擊聲,鈍器擊中肉體的悶響聲交織在一起,猶如世界末日的降臨……突然間,一柄短斧在空中翻著跟頭呼嘯而來,“砰”地砍在離文三兒頭頂幾寸遠的牆壁上,短斧被彈了出去,碎磚末兒紛紛揚揚落在文三兒頭上,文三兒霎時被嚇破了苦膽,他不知哪兒來的一股勁兒,竟然一個“旱地拔蔥”躥起三尺多高,轉眼間已跑出了幾十米遠,頃刻,文三兒又突然掉頭躥了回來,他的洋車還在這裏,這輛車就等於是他的命,寧可丟一條大腿也不能丟了車,文三兒拉起洋車沒命地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