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商人打扮的徐金戈敲響了教子胡同8號的大門,開門的是一個胸前挎著“湯姆森”衝鋒槍的國軍中士,他向徐金戈敬了個禮問:“請問您是文先生嗎?”
徐金戈點點頭:“鄙人文宜生,我在電話裏和羅小姐約定的時間,麻煩您通報一下。”
中士打開大門:“羅小姐在客廳裏等您,請隨我來。”
徐金戈隨中士走過天井,他仔細觀察著這座宅院的建築布局,發現這不是一座傳統的中式四合院,而是民國初期盛行的那種中西合璧建築風格的宅院。它的前院是中式平房,供仆役和勤雜人員、警衛人員居住。上次徐金戈來拜訪文三兒,隻觀察了前院的布局,而無緣窺其全貌,這也是他下決心再偵察一次的原因。
穿過一個月亮門便進入後院,裏麵竟別有洞天,花園裏草木繁茂,地勢起伏,一條木製中式遊廊順著地勢環繞其間。主人居住的是一座兩層小樓,小樓為全木結構,既有中國傳統的鬥拱、椽檁和飛簷,又有西式風格的寬大露台及落地式玻璃窗,顯得不倫不類。
徐金戈心想,難怪段雲鵬這老賊看上了這個院子,這等排場不招賊才怪呢。再往深處想想,徐金戈也感到一種沮喪,國軍中的現役將軍恐怕得兩三千人,一個少將的職位也許不算高,但如果每個將軍都擁有這般財力,那麼中國的軍費開支恐怕有一半兒都花在將軍們身上了。徐金戈聽助手趙建民說過,自內戰開始後,每年內戰經費占總支出的80%,以民國三十六年為例,軍費開支100億元,而全年的財政收入隻有17億元,那83億元全靠印鈔機彌補。這也是政府下決心以金圓券代替法幣的原因,而金融這東西是一頭難以駕馭的怪獸,輕易動不得,政府本以為發行金圓券就能穩定貨幣,而實際效果更糟,今年8月金圓券代替法幣時,法幣的實際貶值率為抗戰前的47萬倍。而金圓券貶值的速度是多少現在還沒有具體統計,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所有的印鈔機在日夜不停地印鈔票,作為政府來說,這簡直是一種自殺行為。徐金戈心想,國家經濟到了如此地步,倒黴的還是老百姓,政府的高官們、軍隊的將領們肯定不會使用金圓券,政府關於禁止私人擁有金銀外幣的法令隻能嚇住老百姓,但嚇不住他們,這些人才不會傻乎乎地拿金銀去兌換毫無用處的金圓券。由此可見,這個國家的前途令人沮喪,一旦到了政府的法令都形同放屁的地步,其執政的合法性也就不存在了。
羅夢雲對徐金戈的第一印象還不錯,他穿著一身質地考究的三件套藏青色西服,頭戴同樣顏色的呢質禮帽,舉止彬彬有禮,很有紳士派頭。羅夢雲暗自驚訝,洋車夫文三兒長得獐頭鼠目、身材矮小,怎麼會有這樣一位高大強壯、相貌端正的表弟?據文三兒介紹,他爺爺和這位文先生的爺爺是堂兄弟,早先都是有錢人家,不過文三兒的爺爺後來學會了抽大煙,這一抽就把兒子和孫子的幸福生活給抽沒了,自己雖然和文宜生是堂兄弟,但並無來往,不過是前些日子在大街上偶然相遇,才知道堂弟是做字畫生意的,當時堂弟手裏拿著剛收購的《蘭竹圖》,文三兒覺得眼熟,琢磨了半天才想起是當年陳掌櫃收的那幅古畫兒。羅夢雲不是個多疑的人,她生性善良,從不把別人往壞處想,從某種角度看,她並不適合做秘密工作,隻因為羅夢雲的上級考慮到她的出身背景和特殊的社會關係。
羅夢雲書生氣過重,對社會的複雜性認識不足,在延安黨校學習馬列主義理論時她接受了這樣的觀點,最堅定的革命者來自於勞苦大眾,而勞苦大眾的思想感情最純潔,最樸素,他們是未來社會的主人。那麼文三兒難道不是來自勞動人民嗎?按照上述觀點,文三兒的思想感情也應該是純潔的,樸素的。羅夢雲想起自己曾經和方景林進行過一次討論,方景林的觀點似乎有些偏激,甚至還端出伯恩斯坦關於無產者的論述來證明自己的觀點,在延安黨校學習時羅夢雲不止一次地想起方景林的話,她認為這是一種錯誤想法,其根源恐怕是出自方景林的非勞動人民家庭,她還打算找個時間和方景林討論一次,幫助他提高認識,別的不說,那個伯恩斯坦可是馬克思主義的叛徒,修正主義分子,這種人的話怎麼能作為論據呢?
羅夢雲對文三兒的話並不懷疑,況且父親當年和“聚寶閣”陳掌櫃關於《蘭竹圖》的交道她是知道的,羅夢雲甚至很感激文三兒提供給自己這樣的消息。父親一生把所有的積蓄都用於收集文物字畫,在羅夢雲的記憶中,小時候父親經常搬家,原因是父親看中了某一件文物或字畫,誌在必得又一時錢不湊手,便賣掉宅院,羅夢雲都記不得到底搬過多少次家了。她自己也喜歡中國字畫,如果能把《蘭竹圖》買到手,一來可以了卻父親平生夙願,二來可以使《羅雲軒教授收藏品集》這部專著增色不少,何樂而不為?
羅夢雲向徐金戈伸出手道:“文先生,還勞您親自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您請坐。”
徐金戈曾仔細考慮過,羅夢雲在民國二十六年抗戰爆發時見過自己,時隔十一年她是否還記得?按常理推測,一般人很難有這麼好的記憶力。盡管如此,為慎重起見,徐金戈還是化了妝,將自己的相貌做了某種改變。
徐金戈不愧是個好演員,此時已完全進入角色,他對角色的定位是一個隻關心利潤的商人,對其餘的事情沒有任何興趣,甚至連必要的寒暄都免了,他顯得心不在焉地和羅夢雲握了手,開門見山地說:“羅小姐,畫兒我帶來了,請您過目,不過在此之前,我有幾句話要說在前麵。首先,這幅畫兒的來曆是明確的,您當年大概也看過報紙,陳明澤把此畫兒賣給了日本人佐藤,後因消息泄露,引起愛國民眾的憤怒,陳明澤因為被火燒鋪子而破產。這些都是您知道的,我認為您也應該知道以後發生的事,這幅畫兒是如何落到我的手裏,因為作為一個收藏者來說,他有權知道他將收藏的文物在此之前的流傳軌跡,這也是判斷文物真偽的一個重要憑據。”
羅夢雲微笑著回答:“哦,文先生真是行家,也是個負責任的商人,請您說下去,我很有興趣聽。”
徐金戈掏出一支雪茄有禮貌地問:“對不起,我可以吸煙嗎?”
“請便。”
徐金戈用一個精致的打火機點燃雪茄,吸了一口,將煙霧慢慢噴向天花板,他必須要掌握談話的節奏,既顯現出一個商人的精明,又要表現出自己是個過慣了養尊處優日子的富家子弟,文三兒關於堂弟家世的謊言都是出自徐金戈的授意。
“羅小姐,還有一件事您可能也從當年報紙上看到過,從‘七七事變’到北平淪陷之前這段時間裏,北平發生了一起重大殺人搶劫案,遇害人正是佐藤一家,大批財物連同這幅《蘭竹圖》一起失蹤……”
羅夢雲點點頭:“這些我也知道。”
“那我簡短些說,這是一個叫肖建彪的黑社會頭目幹的,此人在戰前就從事販賣鴉片和走私之類的勾當,應該說是個職業犯罪者,此人劫得財物之後跑到了重慶,在抗戰期間又勾結一批黑心官員從事走私活動,還截留倒賣盟國援助的物資。總之,這個人犯下了很多罪行,法院經過兩年的調查取證,已掌握了他的犯罪證據,近日準備開庭審判他的案子。您知道,打官司是一件耗費財力的事,他要請律師,要打點各級官員,還要用錢去收買證人,所以他的家人就把這幅畫兒賣給了我。”
徐金戈打開楠木盒子,展開《蘭竹圖》請羅夢雲過目。
羅夢雲當年見過這幅《蘭竹圖》,她還記得父親鑒賞這幅畫兒時的癡迷狀態,當年的情景曆曆在目,如今物是人非,父親早已駕鶴西去,無緣鑒賞這幅《蘭竹圖》了,羅夢雲心中一陣酸楚,不由落下眼淚。
徐金戈現在的身份是商人,他自然要用商人的思維去行事,商人是不在乎眼淚的,他關心的是如何把生意做成,因此他用一種毫無感情色彩的口吻繼續說下去:“好了,您已經知道這幅畫兒的來曆了,關於鑒定真偽的其他方法,我相信羅小姐家學淵源,會有自己的判斷。我要說的第二個問題是價格及付款方式,您知道,此畫兒在戰前已經以三千大洋的價位成交,現在十一年過去了,價格翻一番應該是合理的價位,這是我的一口價,不容還價,這點還要請您原諒。”
羅夢雲點點頭回答:“我承認,它值這個價兒。”
“那麼您認可這個價格,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可以,我不還價。”
“羅小姐不愧名門出身,出手果然爽快,文某佩服,相比之下,鄙人倒像個市井小販,錙銖必較,真不好意思……那麼咱們談下一個問題,也就是付款方式,我的條件是不收紙幣,隻收銀圓,當然,黃金也可以,不知羅小姐是否方便?”
羅夢雲仔細看著畫兒隨口回答:“您的條件可以理解,我同意。”
徐金戈站了起來:“羅小姐,我們可以成交了,按照規矩,這幅畫兒可以在您手裏放三天,三天之內您隨時可以退貨,如果沒有什麼異議,您應該在三天以後付款。”
羅夢雲也站了起來:“請文先生放心,三天以後我會請您堂兄將錢送到您手裏,我不送您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