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夾道的慘烈格鬥以死亡三人、重傷五人而告終,“東四青龍”的胸部被捅了一刀,造成了血氣胸,差一點死掉。而李二虎的嘴上挨了一菜刀,這一刀砍得很陰損,是順著嘴角方向橫砍的,這一刀使李二虎的嘴擴大了一倍,兩邊的嘴角被劐開各兩寸,整排的下牙也被砍掉,協和醫院的一位大夫像鞋匠緔鞋一樣才把李二虎的嘴修補好。
這件事還沒有完,打成這樣雙方仍然是誰也不服誰。“東四青龍”在病房裏醒來的第一句話是:“去告訴李二虎,兩個月以後在老地方見,大爺我打算卸他兩條腿。”
李二虎的回話也是豪氣衝天:“李爺我除了對青龍的身子和腦袋沒興趣,其他多餘地方一律卸光。”
話雖說得都挺狠,但多少還保留一些理智,至少是都沒提卸掉對方的腦袋。話又說回來了,若是雙方的誓言都兌現了,人們就會看到另外的情景,缺了兩條腿的李二虎坐在輪椅上,而“東四青龍”卻像個大號的鹹菜壇子,這號怪物在曆史上曾經出現過,譬如漢朝呂後的廁所裏。
文三兒從北海夾道的械鬥現場上逃走後,兩眼發直,渾身亂抖,三天沒緩過勁兒來,他真被嚇壞了,有好幾次夢見那斧子的冷光一閃,自己的手掌也飛了出去……鬧了半天黑道兒上是這種玩法?以前隻是聽說過卻沒見過,這回算是開了眼,老天爺啊,那斧子剁的可不是豬蹄子,那是人手啊。世上的事就是這麼怪,一物降一物,這麼心狠手辣的李二虎竟然栽在天津混混兒孫二爺手裏,若是論單打獨鬥,兩個孫二爺也不是李二虎的對手。李二虎敢對別人下黑手,而孫二爺卻敢對自己下黑手,關鍵是玩法不一樣,江湖自有江湖的規矩,甭管多橫的人也得按照規矩來。文三兒想想都後怕,自己哪來這麼大膽兒?那天竟敢和孫二爺叫板?幸虧孫二爺沒跟自己玩真的,若是孫二爺真拿出天津混混兒的規矩和自己玩,那文三兒又該尿褲子了,他承認自己膽兒小,不管是拿刀子捅別人還是捅自己他都不敢。文三兒琢磨著,哪天還是去“同和”車行見見孫二爺,向老爺子賠個不是,再把自己罵上幾句,讓孫二爺消消氣,畢竟是冤家易解不易結嘛。
在這期間文三兒有了一次相親的機會,介紹人是趙家的廚娘梁嬸兒,梁嬸兒有個侄女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症,腿上落下殘疾,如今二十八歲還沒有嫁出去,家人急得火上房,親戚朋友也四處打探有沒有合適的人選。姑娘的祖籍是河北定興,父親早年逃荒到北平,身無一技之長,隻好到澡堂子裏給人搓澡。河北定興是搓澡人的搖籃,這裏的人外出謀生主要靠兩種手藝混飯吃,一是搓澡,二是搖煤球兒。這兩種手藝都不需要太強的操作性,好懂易學,隻要有把子力氣就行,久而久之,便成了定興人的傳統職業,北平城內從事這兩種職業的人絕大部分都出自於定興。梁姑娘的條件不是太好,首先是家裏子女多,經濟負擔重,父母的最大心願是把這個有殘疾的老姑娘嫁出去,減少一個吃飯的人口,既然是這樣,就不能太挑剔了,因為憑梁姑娘的條件,嫁到好人家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隻能考慮一些相貌差或貧窮的人,唯一的要求是此人必須有養活老婆的能力。就這樣,經過反複權衡、比較,文三兒終於被梁嬸兒納入候選人的範圍,不過文三兒自己還不知道。他隻是覺得梁嬸兒對自己很關照,出車回來晚了總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量也很足,有時甚至私下把主人吃的食物留下一些給文三兒。在趙府拉包月的日子是文三兒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他吃過“佛跳牆”,吃過“譚家菜”,吃過法式牛排,喝過俄國紅菜湯。有一次趙夫人過生日,定做了一個巨大的、三層的花式奶油蛋糕,文三兒也分了巴掌大的一塊,文三兒的評價是,還是洋人會吃,這點心比朝陽門外的“永興齋”餑餑鋪的“槽子糕”還好吃。
梁嬸兒經過反複觀察和篩選,初步認定文三兒符合做自己侄女婿的條件,於是決定將這個喜訊告訴文三兒,她心裏真是覺得選上文三兒實在是文三兒的造化,也是文三兒前世修來的福分,他該知足了。當梁嬸兒把這個決定告訴文三兒時,滿以為文三兒會興奮得昏過去,誰知文三兒卻表現出不同尋常的鎮定,他的第一個問題居然是梁姑娘的模樣兒怎麼樣。他的提問給梁嬸兒來了個“窩脖兒”,梁嬸兒心裏很不高興,心說模樣兒好還輪得上你嗎?你也不照照鏡子去,看看自己是什麼模樣兒?梁嬸兒心裏不痛快卻沒有流露出來,隻是和顏悅色地告訴文三兒,模樣兒挺俊。她沒有欺騙文三兒的意思,她隻是真誠地認為,世上最沒譜兒的事就是評判一個人的長相,有愛孫猴兒的就有愛八戒的,一人一個標準,按照這種說法,梁姑娘總比豬八戒要漂亮吧?
文三兒是很在乎女人長相的,可以這麼說,如果他要娶老婆的話,那麼他的第一條件是長相,第二條件和第三條件仍然是長相,女方的相貌是決定他是否娶親的唯一條件,不然文三兒寧可扛著。可話又說回來了,究竟什麼樣的女人才叫俊?標準是什麼?文三兒自己也說不上來,他隻是憑感覺,比如在街上遇見某個女人,文三兒會在心裏對自己說,這娘們兒長得不賴,娶她當老婆還是可以的。問題是,文三兒遇見這類女人的概率並不高,況且這類女人通常是從大宅門裏出來的,她們的存在與否跟文三兒毫無關係。當然,羅夢雲小姐的模樣兒也符合文三兒的標準,但是對於羅小姐,文三兒是既沒賊心也沒賊膽兒,不衝別的,就衝趙府那一個班挎衝鋒槍的警衛,文三兒的賊心也給嚇沒了。
文三兒答應見見梁姑娘,他想得很簡單,這姑娘要是真像梁嬸兒誇得那麼俊,他當然來者不拒。若是模樣兒不濟,文三兒再拒絕也不遲,反正隻是見一見,對方總不能訛上自己。梁嬸兒本是個安分守己的中年婦女,一輩子沒幹過什麼缺德事兒,但為了自己嫁不出去的侄女,梁嬸兒卻使了個小計謀,她堅持按照老禮辦這門婚事,也就是婚前不許男女雙方見麵,全憑媒人中間傳話,到時候往新娘子頭上蒙塊紅布,弄台轎子往文三兒屋裏一送,拜完天地吃酒席,什麼時候文三兒一掀那塊紅布,得嘞,這叫生米做成熟飯了,這姑娘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這時候你文三兒再想反悔,咱們可要說道說道啦。
文三兒可不是輕易能被別人算計的人,他心說了,少來這一套,這老娘們兒還想跟我鬥心眼兒,文爺我向來是算計別人的主兒,想算計我?門兒也沒有。他堅決拒絕了梁嬸兒的提議,聲稱不見一見姑娘本人別的都談不上。其實文三兒對娶媳婦不是太上心,他認為女人的功用無非是上床睡覺,除此之外是生兒育女。前者是解決生理問題,後者是關係到續香火的問題。文三兒從不考慮後者,因為他都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你為誰續香火?一個窮拉車的,又沒有萬貫家財需要兒子繼承,文爺我操那個心幹嗎?至於前者倒是個實際的問題,一個正常的男人當然需要和女人上床睡覺,但如果為這種需要付出的代價太高,就不值當了,他完全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滿足這種需要,譬如逛窯子,一次一結賬,完事提上褲子走人,誰也不欠誰。而娶媳婦就麻煩多了,文三兒養自己都困難,平白無故再添個大活人,你還得養一輩子,開始是兩張嘴,往後是三張嘴,再往後誰知道還有幾張嘴?這事兒想想都他媽的頭疼,這筆賬孰重孰輕文三兒還算得過來,總之一句話,不能隻為了一時舒坦就像拉磨的驢一樣被掛上套。
當然,媳婦也不是絕對不能娶,要是有個模樣兒俊的姑娘,讓文三兒一見就渾身較勁,身子立馬酥了半邊,有這樣的姑娘,文三兒就打算豁出去了,娶也就娶啦。
梁嬸兒見文三兒不好蒙,隻好無奈地安排了一次會麵,地點是趙府的前院梁嬸兒自己的房間。梁嬸兒之所以把會麵安排在自己房間而不是文三兒的房間,純粹是出於一種矜持,自己侄女雖說不是金枝玉葉,但也不能賤到第一次見麵就鑽到男人屋子裏去。
文三兒聽說梁姑娘來了,便興衝衝地跑到梁嬸兒的房間,一掀門簾闖進屋裏,還沒顧上和梁嬸兒寒暄,就用審視的目光盯著姑娘上下打量,其無禮的舉動使梁嬸兒分外惱火。梁嬸兒抑製住內心的不快,臉上擠出一絲笑容:“文三兒啊,這就是我跟你提過的梁姑娘,是我親侄女。”
梁姑娘也惶恐地站起來,低著頭一聲不吭,隻是用手搓揉著衣角,顯得十分羞澀。
此時文三兒有了種上當的感覺,這丫頭長得實在難看,眉毛和眼角都向下耷拉,眼睛很小,還是單眼皮,塌鼻梁,黃板牙,皮膚又糙又黑,頭發像一把幹稻草,最糟糕的是胸部扁平,連奶子都沒有。文三兒向來很重視女人的胸部,偏偏這個女人胸部平坦得像個飛機場,這他媽的叫女人嗎?況且這丫頭的一條腿似乎短了一截,站在那兒肩膀一邊高一邊低,好像地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