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兒正感到惱火,偏偏梁嬸兒還不識相,居然來了句:“怎麼樣文三兒,我侄女還算俊吧?”
文三兒冷笑道:“俊,太俊了,梁嬸兒,您還別說,要讓梁姑娘捯飭一下,扮相比梅蘭芳的穆桂英都不差。”
梁嬸兒沒聽出文三兒的挖苦,還以為他很滿意,於是說:“文三兒啊,你梁嬸兒沒騙你吧?我們老梁家的孩子都不差,娟子……噢,我忘了說,她叫娟子,娟子這孩子命苦,要不是小時候得病,落下了殘疾,我還真舍不得讓她跟你。得嘞,你們倆好好聊聊,別管我,隻當我老婆子是屋裏的桌椅板凳。”
文三兒是想好好“聊聊”,但再怎麼樣也不能讓這老婆子跟這兒礙事,瞧這意思,梁嬸兒就沒打算離開,她要把這一切都納入自己目力所及的範圍,實在可惡。文三兒幹笑兩聲道:“我說梁嬸兒,您在這兒倆眼睛瞪得像鈴鐺似的,我們怎麼聊啊,我看您是不是先忙您的去?”
梁嬸兒不情願地站起來說:“那……也好,我去灶上看看,娟子,你在這兒先跟你文大哥聊著,有什麼事兒喊我一聲。”
文三兒壞笑道:“梁嬸兒,您是不是對我不放心呀?那我們倆以後怎麼過日子,得一輩子呢,您還能守著侄女一輩子?”
梁嬸兒嘀咕著:“嘁,我有什麼不放心的,你們聊,你們聊……”
梁嬸兒出去以後,文三兒大模大樣拖過椅子湊近娟子,娟子慌亂地往旁邊挪了一下,文三兒也跟著向前挪了一下,這回娟子沒動。文三兒笑道:“妹子,今年多大啦?”
“二十八……”娟子的聲音像蚊子叫。
“哎喲,歲數可不小了,咋這會兒才想起出嫁呢?”
“以前……也托過媒人,可都沒成……”
“嗯,我說呢,要不然也輪不到我。妹子,其實一個人過也挺好的,幹嗎非要出嫁呢?你知道不知道?男人就他媽沒一個好東西。”
“文大哥,這話我姑也和我說過,和您說的一樣,可我爸說,我幹不了活兒,白吃了家裏二十八年,不能老這麼吃下去,得給我找個人家,這輩子就吃上他了……”
文三兒一聽就蹦了起來:“嗨,我操!這不是訛人嗎?”
娟子有些害怕地說:“文大哥,你怎麼不高興了?真的,我沒騙你,我爸是這麼說的。”
文三兒這才有點兒明白了,這姑娘不但腿有殘疾,還有點兒缺心眼兒,似乎不諳世事,心裏有什麼就說什麼,她一點兒也不知道今天的相親是一場陰謀,自己是這個家庭的累贅,她爹和姑姑急於把累贅轉嫁給文三兒,真他媽的歹毒。文三兒轉念一想,既然梁嬸兒不仁就別怪文爺不義,反正今天來也來了,不如和這傻丫頭逗逗悶子。
文三兒換了一副親切的笑臉:“娟子,把頭抬起來,仔細看看文大哥,願意嫁文大哥嗎?”
娟子抬頭看看文三兒,又低下頭說:“願意……”
“嗯,願意,你八成嫁給誰都願意,娟子,要是今天見的不是我,是別的什麼爺們兒,你是不是也願意嫁?”
“是,嫁誰都成,我姑說了,嫁漢嫁漢,穿衣吃飯。”
“明白了,就為了穿衣吃飯,你倒也不傻呀,要有這好事兒我還想去呢,我得跟你姑說說,給我也找個人家得了,我他媽的也想穿衣吃飯。”
“成,一會兒我跟我姑說,把咱倆都嫁出去,那就有伴兒了。”
“行啊娟子,你雖說傻點兒,心眼兒還不錯,有什麼好事都想著你文大哥。娟子,你那條腿是怎麼弄的?”
“不知道,我媽說過,可我忘了,怎麼啦?”
“怎麼啦,我看著別扭,你走道兒好像地不平似的,我看著有點兒眼暈。”
“沒錯,我自己走道兒時間長了也暈,來回晃得難受,文大哥,咱倆成親以後你背著我吧。”
“背著你,我有病是怎麼著?自個兒活得挺好,非娶個病秧子?娟子,讓大哥看看你那條腿成不成?”
“成,你看吧。”
文三兒眯縫著眼睛看著娟子,壞笑著說:“娟子,你穿著褲子我怎麼看?”
“噢,我忘了,文大哥,我現在就給你脫褲子……”娟子站起來,雙手開始解褲腰帶。
“砰”的一聲,房門被猛地推開,梁嬸兒一頭撞進來,嘴裏破口大罵:“你不得好死的文三兒啊,你缺了八輩子德啦……”
徐金戈終於等到了南京方麵的指示:立即執行A號方案,違令者與阻撓者,殺無赦!
徐金戈想,看來是老頭子下了決心,要不惜一切代價破獲共產黨在北平的地下組織,口氣之嚴厲,顯得殺氣騰騰,而別人不會用這種口吻下命令。徐金戈估計,老頭子之所以沒有立刻對趙明河住宅中的共產黨秘密電台做出反應,完全是出於對平津戰局的考慮。華北剿總司令傅作義、35軍中將軍長郭景雲、101師少將參謀長趙明河,這些將領都是一條線上的人物,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老頭子心裏明白得很,他不會為了一部共產黨秘密電台而幹擾平津戰局,大敵當前,老頭子要倚重郭景雲的王牌軍保衛北平,當然不能因小失大。而從昨天起,戰局發生了重大變化,郭景雲在新保安兵敗自殺,35軍全軍覆沒,共產黨的華北部隊僅用了十個小時就消滅了這美械王牌軍,戰鬥力之強悍,令人不寒而栗。事情是明擺著的,35軍已經不存在了,那麼以前對趙明河住宅的所有顧忌也就不存在了,老頭子的動作夠麻利的,昨天35軍全軍覆沒,今天A號行動方案就批下來了。
35軍被消滅的消息傳到保密局北平站內,在工作人員中引起的震動絕不亞於一場八級地震,連殺人如麻的站長王蒲臣、偵防組長穀正文都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而其他同僚私下裏也在憂心忡忡地議論,北平恐怕守不住了。當王蒲臣從最初的震驚中恢複過來時,他怒火萬丈地一拳砸在寫字台上,怒吼道:“來而不往非禮也,給我打掉那部電台,有人膽敢阻撓,就地消滅!”
穀正文說:“金戈兄,這是你們行動組分內的事,你多帶一些弟兄走一趟吧,我看還是請警察局出麵配合一下,不管怎麼樣,我們在警方的轄區內抓人,總要和他們打聲招呼吧。”
徐金戈對王蒲臣說:“站長,如果趙明河的警衛人員拒絕我們進入,難道還真要打一場攻堅戰?在北平城裏展開作戰行動,這可不是一件小事,鬧不好要出大亂子。”
王蒲臣說:“我會和剿總司令部打招呼,至少到目前為止,軍方還沒有嘩變的跡象,你去執行吧,一切由我頂著。”
羅夢雲的臥室在小樓的二層,是一個大套間,外麵是起居室,裏麵才是臥室,而臥室裏還有專用的浴室。她使用的電台一開始設在小樓頂層的閣樓上,後來羅夢雲又將電台挪進自己的專用浴室裏,她發報時總是把水龍頭打開,給家人以洗浴的假象,趙府的老媽子都知道,羅小姐是個一天要洗兩三次澡的、有潔癖的女人。
羅夢雲沒有固定的發報時間,她采取這種無規律的方式是出於一種謹慎,防止對方的電訊測向車從電波訊號中找到可尋的規律。北平快要解放了,解放軍的部隊已經大軍壓境,把北平圍得緊緊的,豐台、五棵鬆、海澱,就連西直門外白石橋都已被解放軍占領,攻占北平將指日可待。越是在即將勝利的時刻,敵人的報複將越發瘋狂,羅夢雲早有這種心理準備。她太了解自己的對手了,保密局北平站的電訊測向技術是由美國提供的,其水平是世界上最先進的,他們有能力在很短的時間內捕捉電波,迅速定位,鎖定目標。羅夢雲根據經驗測算過,一旦發報時間超過五分鍾,被對方精確定位的危險概率便呈幾何級數增長。羅夢雲十分清楚,在一個固定地點連續使用秘密電台本是地下工作的大忌,但這實在是不得已而為之。最近敵人加大了搜捕力度,幾個備用地點都被破獲。昨天,羅夢雲收到了北平地下黨城工部通過特殊渠道傳來的緊急消息,此處已被敵人所監控,命令羅夢雲立刻放棄電台,按預定方案轉移城外。羅夢雲躊躇良久,最後決定推遲轉移方案,她還有很多重要情報沒有來得及發出,此時大戰在即,軍情如火,情報決定著戰爭的勝負,不能有一絲一毫的耽誤,即使搭上性命也在所不惜。況且,如果敵人已對趙府進行了監控,羅夢雲即使現在就走,也未必能走得出去,她橫下一條心,決定破釜沉舟,舍身一搏,管它結局如何,先把情報發出去再說。
羅夢雲拖動家具將自己房間的門頂住,然後走進浴室把收發報機的電源接通,戴上耳機,開始敲動電鍵……這麼多年了,她的心理感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放鬆,她第一次感到,敲動電鍵居然也能帶來一種美妙的快感,無數文字被翻成密碼,隨著電波飛向那不可知的遠方……她想象著,在離北平三百多公裏的那個叫西柏坡的小山村裏,在低矮的農舍裏,此時應該有一部接收電台,一個和羅夢雲同樣年輕的,穿著灰布軍裝的女兵正在全神貫注地將紙帶上的密碼譯成文字,這些文字會立刻被送往作戰室,迅速轉化為軍事決策……從1936年羅夢雲參加共產黨以後,她早就做好隨時犧牲的準備,她始終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為了建立一個自由、公正的社會,她願意隨時獻出自己的生命,那是羅夢雲的終極目標,是她心中的夢想,是多年來唯一支撐她挺過無數危險時刻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