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年羅夢雲無數次想起過同學楊秋萍,上大學時她和楊秋萍在一個係裏讀書,關係也很好,沒想到抗戰爆發後楊秋萍參加了軍統組織,羅夢雲出於謹慎,主動切斷了和楊秋萍的聯係。楊秋萍的慘死使羅夢雲很久都沒有從悲痛中解脫出來,戰爭期間死亡見得多了,本沒什麼奇怪,但楊秋萍的死亡實在是太慘烈了,羅夢雲無法想象,楊秋萍是如何挺過那些令人發指的酷刑,那些日本憲兵是一群滅絕人性的野獸,他們的殘暴是一個正常人無法想象的。

羅夢雲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有一天自己被敵人逮捕,麵對著審訊室裏那些可怕的刑具,自己究竟有沒有承受嚴酷刑訊而不出賣自己同誌的能力。要知道,在某些特殊情境下,肉體也會背叛靈魂。羅夢雲不得不承認,自己很可能沒有這種承受力,她可以承受死亡,卻無法承受酷刑,因為她不具備鐵一樣的意誌,她隻是個從小在養尊處優環境中長大的普通女人。

記得有一次,方景林也問過她同樣的問題,羅夢雲的回答是:親愛的,請放心,沒有人能活捉我。

此時她的腳下放著一個布包,裏麵包裹著五磅美製烈性炸藥,一支敏感度極高的拉火雷管被綁在炸藥上。羅夢雲測算過,她的房間位於小樓二層的樓角,這包炸藥的威力可以炸塌小樓的二層樓角,而不會傷及其他房間,她不想給親人們帶來災難。

羅夢雲繼續敲動著電鍵,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一切準備都已做好,該來的事情就讓它來吧……

方景林正要下班,卻接到局長的電話,局長最近肝火正旺,北平這座城市此時就像個開水鍋,下麵爐火正旺,鍋裏的開水沸騰著,強勁的蒸汽直衝鍋蓋,捂住這邊那邊又被頂起來,局長就是那捂鍋蓋的人,他已經焦頭爛額了,連說話聲音都是沙啞的,像是得了傷風。局長說:“老方啊,又來事兒啦,你現在可不能下班,一會兒還有趟差。”

方景林說:“局座,有什麼大事啊,總不至於是共軍打進城了吧?”

“這倒不至於,我剛剛接到保密局北平站王站長的電話,他們要去查抄一部共產黨的秘密電台,要求我們派出一些巡警協助,當然,行動方麵由他們負責,我們的人隻是負責外圍的安全。我看你還是帶幾個人去一趟吧。”

方景林打了個冷戰,但馬上就鎮定下來說:“行,沒問題,地點在哪兒呀?”

“好像是南城教子胡同,具體門牌一會兒保密局的人會和你說。”

“是!”方景林放下話筒,他感到一股冷徹骨髓的寒氣正從腳下升起,慢慢地將他籠罩在寒冷中……教子胡同,秘密電台,看來保密局的人沒閑著,他們已經一點一點接近了羅夢雲。方景林感到心急如焚,既然保密局的人已經決定動手了,那麼他們肯定早就對趙府進行了監控,包括趙府的電話、進出的人物及車輛,方景林憑經驗判斷,羅夢雲身份被暴露的時間應該晚於上次在北海的約會,不然方景林現在也不可能坐在這裏,恐怕早就被捕了。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才能用最有效的方法通知羅夢雲,讓她馬上脫身。方景林考慮再三,又無奈地搖搖頭,他無能為力,按照地下工作的紀律,他和羅夢雲根本就不應該發生橫向聯係,他們的約會已經違反了紀律,特別是現在,方景林的一切行動都要服從自己的上級,沒有上級的命令,即使羅夢雲此時就站在眼前,他也必須視同路人,這是一個地下工作者必須遵守的鐵的紀律。

樓下院子裏有汽車引擎的聲音,方景林從窗戶裏向外望了一下,他發現幾輛汽車開進了警局的院子。從車牌號碼上看,這幾輛汽車是保密局北平站的,這是巡警、交通警們必須要記住的號碼,見到這類牌照的汽車在任何情況下都要給予方便,絕對不得阻攔,否則後果是很嚴重的。

方景林叫了幾個巡警下樓,正好看見徐金戈從汽車裏出來,老遠地就向方景林招手:“景林兄,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方景林也迎過去打招呼:“金戈兄,我還湊合,這不,局長剛派的差,配合你們保密局辦案,你多關照吧。”

徐金戈穿著一身黃呢子軍服,肩章上佩著兩顆銀梅花的中校軍銜,左胸是兩排五顏六色的略章,顯得很神氣。他掏出了一個金燦燦的煙盒,掀開蓋遞過來,方景林抽出一支香煙,徐金戈用打火機替他點燃,說:“時間還早,抽完煙再去也不遲。”

方景林吸了一口煙問道:“又是抓共產黨?你們保密局自己幹就行了嘛,幹嗎非拽上我們?”

徐金戈笑道:“對不住啊,給你們添麻煩了,這次抓捕情況特殊,不光是要你們配合,必要時還得請軍方合作。”

“金戈兄,不該問的我不問,我懂規矩,到那兒你就告訴我該怎麼配合就行。”

“哪兒的話,你我兄弟認識也不是一年兩年了,我還能信不過你?事情本來不大,不過是個女共黨,還有部電台,若是平時,這點兒事我們自己就幹了,可現在有點兒麻煩。這個女人藏在101師一個少將家裏,院子裏還有一個裝備精良的警衛班,要是這個警衛班拒絕交出案犯,恐怕你我都對付不了,隻能請憲兵幫忙了,鬧不好就是一場惡戰。”

方景林湊近徐金戈小聲道:“金戈兄,問題不在於一部電台和一個女共黨,北平城裏你知道有多少共黨,多少電台?你恐怕抓不完,如今共軍已兵臨城下,你覺得我們守得住嗎?”

徐金戈神色黯然道:“夠嗆,華北戰局令人擔憂,東北共軍和華北共軍合成一處,將近一百五十萬人,共軍處於絕對優勢,我看,不光是天津,北平恐怕也守不住了。”

方景林試探道:“北平萬一城破,你我命運如何?你考慮過嗎?”

徐金戈歎了一口氣:“你比我可能還強些,共產黨不會放過軍統的人,這我有心理準備,這沒辦法,我是軍人,對政治不感興趣,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對於共產黨,我沒有個人恩怨,也並不了解他們的信仰,多年來隻是奉命行事,反正我是和政府綁在一條船上了,如果船沉了,我也隻好和船一起沉,這是我的命。”

方景林扔掉煙蒂,說:“你認命了?”

徐金戈慘笑道:“不認命又怎麼樣?自古以來就是勝者王侯敗者寇,作為個人,我們似乎沒有選擇的權利,全在於你當初上了哪條船,一旦上了船你就要死心塌地幹下去,如果你總是考慮哪邊得勢就投靠哪邊,這樣的人哪邊也看不起。”

方景林做出一副焦慮的神態自言自語:“要是真有那麼一天,我們這些當警察的會怎麼樣?唉,早知如此,何必當初,人生難測啊。”

徐金戈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兄,你在考慮後路了?我看問題不大,共產黨不會拿你們這些警察怎麼樣,哪個政府都需要警察,再說,你也沒和共產黨結過仇啊。老兄,說實話,我和你認識十來年了,可我看不透你,你說話很謹慎,從來沒有表達過自己的政治傾向,要說你是那種為混飯吃當警察的人吧,也不像,所以說,我看不透你。”

方景林開玩笑:“金戈兄,我有這麼深的城府嗎?你該不會把我當成共產黨吧?”

徐金戈也用開玩笑的口吻回答:“你要是共產黨倒好了,要是有一天兄弟我讓共產黨抓住,在槍斃之前我會說,夥計,你先別忙著斃我,我老兄就是共產黨,你把他叫來送送我。等你來了,你肯定會說,喲,這不是我兄弟嗎?趕快鬆綁,這是一好人,斃不得……”

方景林大笑起來:“這倒是個不錯的故事,就衝這個,我現在是不是就去參加共產黨?”

徐金戈把手指放在嘴唇上:“噓……小聲點兒,別讓我手下人聽見,不瞞你說,我們站長最近殺共產黨殺得眼睛都紅了。”

一個保密局的少校軍官匆匆跑來,向徐金戈小聲報告:“長官,警備司令部派來一個連的憲兵,現在已經到位,我們可以開始了。”

徐金戈看了看手表說:“景林兄,我們出發吧。”

方景林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鑽進汽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