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戈、方景林等人趕到南城教子胡同時,這一片街區已經被憲兵封鎖,北平警備司令部派來的一個憲兵連長是個年輕的中尉,他向徐金戈、方景林等人敬禮:“報告長官,我是憲兵五連連長張智達中尉,現奉命協助您圍捕案犯,請指示!”
徐金戈還禮道:“辛苦你們了。”
“不辛苦,為黨國效勞!”中尉立正回答。
徐金戈說:“中尉,請報告一下情況。”
“是!長官,我們已經包圍了這個院子,附近的所有製高點也被占領,也就是說,一旦案犯拒捕抵抗,這個院子將處於我們的火力控製之下。”
“中尉,告訴你的士兵們,沒有我的命令不許開火,違令者,軍法從事!”
“是!”
方景林將自己帶來的警察布置在胡同口的外圍警戒線上,警察們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他們在街道上安放了車輛禁行標誌,宣布對這一帶進行交通管製,禁止閑雜人等靠近。北平的市民一向有看熱鬧的傳統,不一會兒,外圍警戒線外就聚滿了密密麻麻的人群。
方景林布置完警戒線就轉身走向徐金戈,想打聽些情況。徐金戈正站在一輛電訊測向車前向技術人員問話,一個頭戴耳機的少尉報告:“長官,這個電台一直在發報,似乎已經毫無顧忌了,看來這個共黨分子是鐵了心啦。”
徐金戈扭頭對方景林說:“景林兄,告訴你的人離遠點,說不定一會兒就是一場惡戰,趙明河的警衛可是清一色的自動火器。”
方景林問:“趙明河在裏麵嗎?”
“不在,上午我們通過警備司令部給他設了個小圈套,通知他參加城防會議,等他一到就把他軟禁了。”
“趙明河是不是共產黨?你們調查清楚了嗎?”
“這還不清楚,至少目前沒有證據,但羅夢雲肯定是共產黨,我們對她監控可不是一天兩天了。”
方景林望著8號院緊閉的鐵門問:“你打算強攻嗎?”
徐金戈回答:“不到萬不得已,我不會下令強攻,我看還是先談判吧,最好是讓警衛自動交出武器,兵不血刃地解決問題。景林兄,你往後站站,我要開始喊話了。”
徐金戈舉起一個鐵皮喇叭向院子裏喊:“院子裏的國軍弟兄們聽著,我是國防部保密局北平站的徐金戈中校,現在我奉警備司令部的命令前來逮捕共產黨要犯,請你們配合我執行公務,現在,我命令你們走出大門,交出武器,我保證你們的生命安全並承諾不予追究任何責任……”
8號院鐵門上的瞭望窗被打開了,一個聲音從裏麵傳出來:“中校長官,我是101師警衛營中士班長徐元成,奉趙長官之命,我率全班弟兄在此負責警衛8號院的安全,沒有趙長官的命令,任何人無權進入8號院,請長官諒解。”
徐金戈喊道:“中士,我命令你打開大門,我可以向你出示警備司令部的書麵命令,軍人應以服從命令為天職,這個道理難道你不懂嗎?”
中士沉默了,院子裏死一樣的寂靜。
徐金戈向憲兵中尉下達了命令:“中尉,叫你的人打開大門,準備強行進入。”
憲兵中尉手一揮,憲兵們衝向大門,徐金戈、方景林等人緊張地注視著那座緊閉的鐵門……
突然,大門猛地被打開了,裏麵竟是一座用沙包壘起的射擊工事,工事後麵露出了黑洞洞的機槍槍口,那個中士從沙包後麵探出半個身子,用衝鋒槍朝天打了個長點射,憲兵們都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停在原處不敢動了。中士大喊道:“我再說一遍,沒有趙長官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進入,否則,我將命令警衛人員開火。”
沙包工事後傳來拉動槍栓的聲音。
憲兵中尉拔出手槍請示道:“長官,咱們開火吧?”
徐金戈搖搖頭回答:“不行,不到萬不得已不準開火,給我繼續喊話。”
方景林說:“金戈兄,這一帶是居民區,居住人口非常密集,一旦開火恐怕會傷及無辜,現在城裏人心浮動,如果給市民造成了傷亡,怕是會出大亂子。我看還是請示一下上司為好。”
徐金戈表示同意:“也好,我看也沒有必要擴大事態,還是讓上麵做主吧,我也不想做惡人。”
當教子胡同8號院門前雙方進入緊張對峙狀態時,文三兒正好不在院裏,他受羅夢雲之托到文津街北平圖書館去還書。羅夢雲把該還的十幾本書用紙包好交給文三兒,她知道文三兒不識字,還事先填好書單,連同閱覽證一起遞給文三兒,叮囑他到了圖書館隻需把書和書單、閱覽證放在運書機上就不用管了,一會兒運書機就會把閱覽證和剛借的書送來,文三兒取走即可。
文三兒把書放在洋車的腳踏板上,拉著洋車出了大門,剛剛走出胡同就被兩個穿便衣的人攔住,聲稱要檢查一下。文三兒乜斜著眼看了對方一下,臉上露出了冷笑,他一眼就看出這兩個人是官家的便衣,這事兒要是擱在過去,文三兒的腿早軟了,他最怕和官府打交道。不過今天文三兒可不在乎,自從進趙家當差,文三兒的腰杆子不知不覺就硬了起來,打心眼兒裏看不起這些便衣,他們也不打聽打聽,文爺如今在哪兒當差?趙家那是好惹的?別的不說,就衝那十幾個大兵,個個都掛著長短家夥,那威風,那排場,你們這兩個小兔崽子也該睜眼瞧瞧,趙家的人也敢攔?
文三兒冷笑道:“幹嗎呀?小子,睜開眼仔細瞅瞅,知道我是誰嗎?”
一個高個子便衣還挺客氣:“我用不著知道你是誰,你就是天王老子,我也得檢查,請你配合一下。”
文三兒傲慢地回答:“小子,要檢查也行,勞駕你先到8號院問一問趙長官,長官要是同意了,文爺我立馬給你脫褲子,讓你隨便檢查。”
那個矮個子便衣終於不耐煩了,他突然左右開弓扇了文三兒兩個耳光,嘴裏罵道:“媽的,給臉不要臉,你個臭拉車的也敢這麼說話?找死呢是不是?”
文三兒猝不及防被扇了兩個耳光,不由大怒,正待還手卻被高個子便衣用手槍頂住腦門,他隻覺得腦門上冰涼,手槍的槍口緊緊貼在額頭上,文三兒的勇氣一下子就泄掉了,他小聲嘟囔著:“別價,別價,長官,我也沒說不讓檢查呀,長官,您檢查,您隨便檢查……”
矮個子便衣先把文三兒全身摸了個遍,又打開包書紙,仔細檢查每一本書,再把文三兒的人力車上下檢查了一遍,矮個子望著高個子搖了搖頭,高個子便衣收起手槍簡短地說了句:“滾吧。”然後兩人便走開了。
文三兒摸著被打紅的臉,將書籍重新包好,他心裏咬牙切齒地咒罵著,好小子,算你有種,敢打趙家的人,真他媽的吃了豹子膽,咱們山不轉水轉,等我回來得跟羅小姐說道說道,再叫上警衛班的弟兄來收拾這兩個王八蛋。
文三兒還完了書已經到中午了,他不想急著趕回趙家吃午飯,因為前些天為相親的事得罪了廚娘梁嬸兒,這老娘們兒記了仇,每見到文三兒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每次文三兒出車回去晚了,總是給他留很少的飯菜,有一次甚至告訴文三兒,說是把留飯的事給忘了,硬是讓文三兒扛了一下午。每當這時,文三兒明知道是梁嬸兒報複,卻一點兒轍也沒有,縣官不如現管,這老娘們兒管不著別的,就是能管飯勺,得罪了她你隻能認倒黴。
文三兒在白塔寺附近的一個食攤上要了兩碗鹵煮火燒,剛出鍋的鹵湯上麵撒著嫩綠色的香菜,文三兒加了些老陳醋和蒜末兒,香噴噴的勾人食欲。文三兒迫不及待地喝了一口湯,卻被燙了舌頭,他噝噝地吸著涼氣把碗放下,想涼一會兒再吃。誰知就這麼一愣神兒的工夫,有個破衣拉撒的老乞丐躥過來,“呸!呸!”兩口唾沫兒吐在兩個碗裏……文三兒頓時火冒三丈,一把揪住老乞丐,扇了他一個耳光,老乞丐抱著腦袋,身體蜷縮著做出一副挨打的樣子。文三兒餘恨未消,正準備一腳踹過去,轉念一想,真踢出個好歹來,這老東西還不訛上自己?但凡這把年紀的人在街頭耍無賴,多數都是在找棺材本兒,誰要是氣不過揍了他,也就上了套兒,得,您就給他養老送終吧。文三兒明白這裏麵的圈套,他才不上當。
文三兒鬆開老乞丐,眼珠一轉便露出了笑容,他盯著老乞丐說:“老東西,跟我鬥氣兒是不是?我知道你在算計什麼,想惡心我?等我一轉身這兩碗鹵煮火燒就歸你了?呸!你想得美,文爺我偏不上套兒,咱不怕惡心,我讓你瞅著我吃,連口湯也不給你剩,老東西,你給我看好嘍。”
文三兒麵不改色地捧起碗,從容不迫地吃起來,他吃得很香,仿佛剛才老乞丐吐的不是唾沫,而是胡椒麵兒之類的調味品。
老乞丐沒有走,而是呆呆地看著文三兒,他的嘴唇翕動著,似乎要說什麼。文三兒一邊喝湯一邊語重心長地教訓道:“甭玩這套,文爺我什麼沒見過?橫著膀子走道兒,耍胳膊根兒的主兒我見得多啦,還怕你吐唾沫?還怕你滿世找棺材本兒?你個老東西看文爺我麵善是不是?鬼子在的時候你怎麼不敢跟鬼子找棺材本兒……”
老乞丐突然開口說話了:“這……這位爺,您是……是文……文三兒……”
文三兒嚇了一跳,他從板凳上蹦了起來:“你是誰?你怎麼認識我?”
兩行眼淚從老乞丐的眼中滾落下來:“真是文三兒啊,我是……聚寶閣的陳明澤啊……”
文三兒驚呆了,他遲疑地問:“你是……聚寶閣的陳掌櫃?”
陳明澤拚命地點頭,連聲說:“我是陳明澤,我是陳明澤呀。”
文三兒朝攤主招招手:“再來兩碗,快點兒。”他把桌上沒動的一碗鹵煮火燒推到陳明澤麵前說,“陳掌櫃,你先吃,甭著急,不夠還有,今兒個咱管夠。”
陳明澤像是被餓壞了,他來不及用筷子,直接把手伸進碗裏撈出火燒塞進嘴裏,連嚼都不嚼就吞了下去,看那樣子就像是條餓了很久的狼。文三兒索性不吃了,他掏出香煙點上一支,默默地看著陳明澤,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有幾分憐憫也有幾分自得。真是風水輪流轉,眼前這個老叫花子居然是自己以前的東家,想當年陳掌櫃大宅院住著,古玩鋪子開著,成千上萬的銀子從手裏過,每天晚上不是趕飯局就是搓麻將,迎來送往都是有頭有臉的主兒,怎麼一眨眼工夫成了這副模樣兒?
陳明澤連吃了三碗鹵煮火燒,才算給肚子墊了個底兒,他推開空碗小聲問:“文爺,能再來點兒嗎?”
文三兒心說,行,這陳掌櫃比以前懂禮兒了,還知道叫文爺了,以前他當東家的時候可沒這麼懂禮數,別說叫爺,連文三兒都懶得叫,張嘴就是“小子……”,人怎麼一窮就懂禮數了呢?
文三兒叫過攤主吩咐道:“瞅見這位爺沒有?聽他的,他要幾碗你就給他盛幾碗,我結賬。”
“好嘞,他吃幾碗我盛幾碗,我這兒還一鍋呢,有的是。”攤主大聲回應著。
文三兒對陳明澤說:“陳掌櫃,您先歇口氣兒,一會兒管您夠,咱們先聊聊,我說,我在你家拉包月的時候是……民國二十六年吧?沒錯,是二十六年,那會兒鬼子還沒進城呢,後來我聽說學生們把聚寶閣一把火給燒了,再往後鬼子進了城,一待就是八年,那會兒您在幹什麼?我怎麼聽說您死了?我說陳掌櫃,您怎麼混成這模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