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兒顧不上寒暄,他急忙把徐金戈拉到一邊小聲問:“徐爺,你和趙長官誰官大?”

徐金戈笑道:“當然是趙明河官大了,他是少將,我不過是個中校嘛,你問這些幹什麼?”

文三兒更不明白了,他疑惑地問:“既然趙長官比你官大,你怎麼敢帶兵抄他的家?”

徐金戈說:“嗨,文三兒,我說了你也不懂,你別在這兒瞎摻和成不成?”

在一旁半天沒說話的方景林突然開口了:“金戈兄,我有個主意,讓文三兒進去探探風怎麼樣?”

“你的意思是……”

方景林說:“文三兒是趙家雇用的車夫,他現在要是進院子,那些警衛肯定不會攔他,況且文三兒是羅夢雲雇用的,他和羅夢雲能說上話,我看,能否讓文三兒去見見羅夢雲,把我們的意思轉達一下,如果羅夢雲能聽從勸告,主動走出來投案,豈不是省了很多事?”

徐金戈想了想說:“我想可以試一試,反正現在我們也無事可做。文三兒啊,你替我去勸勸羅夢雲,就說我徐金戈很敬重羅小姐的人品,對她個人沒有任何成見,今天這種狀況也不是我願意看到的,也要請她諒解我的苦衷,畢竟我是軍人,要執行長官的命令,也請羅小姐考慮一下,如果這樣對峙下去,恐怕對誰都不好,一旦我們接到了攻擊命令,就會出現流血事件,也容易傷及羅小姐的家人。如果羅小姐能主動走出來投案,就可以避免很多不必要的傷亡,我徐金戈希望她能明智一些。”

文三兒膽怯地望著院門前的沙包工事問:“他們不會開槍打我吧?”

方景林說:“不會,這你放心,隻要這邊不開火,他們絕不會先動手。文三兒,徐長官的話你記住了嗎?”

“記住啦。”

方景林一字一句地說:“你要勸勸她,要多想想自己的親人,她的親人們都盼望著她能平安地回家。”

文三兒點點頭:“方警官,我記住了。”

徐金戈異樣地盯了方景林一眼,對憲兵連長說:“馬上向院內喊話,就說文三兒要進院麵見羅小姐,請他們不要開槍。”

方景林感到渾身無力,他像虛脫了一樣,慢慢地坐在一輛汽車的腳踏板上……

羅夢雲已經發完大部分電文,她每發完一份文件,就將原件扔進身邊的炭火盆燒掉,電鍵在她的手下達達地響著,無數文字變成了密碼,霎時化成電波消逝在空中……

羅夢雲感到一陣輕鬆,多年來她一直生活在危險之中,每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的時候,她都會意識到,這一天有可能是她生命終結的一天,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一點微小的疏忽都會引來殺身之禍。十幾年來,羅夢雲一直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以前的對手是日本的特高課,而現在是保密局。這兩個機關的凶殘早已聞名於世,落入他們手中的人需要考慮的不是如何能活命,而是怎樣才能避免在酷刑中痛苦地死去,這時,能痛快地死去也許是一種幸福。羅夢雲很清楚,與這樣凶殘的對手為敵確實需要極大的勇氣,僅僅是不怕死還不夠,還要有勇氣去承受煉獄般的折磨,她很難想象那種求生不成,求死不得的狀態。世上究竟有多少人能夠承受這樣的酷刑?這需要鋼鐵般的意誌力和承受力。羅夢雲捫心自問,最後不得不承認,麵對如此強大的對手,她永遠是個弱女子。那種與生俱來的恐懼感始終伴隨著她,已經成為她生活的常態,她沒有辦法克服自己的恐懼。如果不是出於信念和理想,她恐怕早就堅持不下來了。

羅夢雲發完最後一條電文,將原件連同密碼本一起扔進火盆,眼看著它們化為灰燼,她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疲憊地坐在椅子上,最重要的事已經完成,接下來該幹點兒什麼呢?羅夢雲聽到有人在敲臥室門,敲門聲很輕,從聲音上判斷,敲門人似乎很膽怯,很遲疑。羅夢雲將裝炸藥的提包挪到自己腳下,問道:“是誰?”

門外傳來文三兒的聲音:“羅小姐,我是文三兒。”

羅夢雲將拉火線又塞回了提包裏,走到門後問:“是文大哥呀,有事嗎?”

文三兒似乎被嚇壞了,他的聲音有些顫抖:“羅小姐,您……您對我不錯,我……我心裏一直記著呢,我文三兒不是沒良心的人……”

羅夢雲輕輕地笑了:“文大哥,您到底要說什麼?有話您就直說嘛。”

“羅小姐,樓下的人……不是我招來的,真的,我敢對老天爺發誓,要是我做了對不起羅小姐的事,就天打五雷轟,生了孩子都沒……”

羅夢雲挪開了頂門的家具,讓文三兒進了門,她發現文三兒的臉色煞白,渾身在哆嗦,卻滿臉都是汗。羅夢雲憐憫地請他坐下:“文大哥,您怎麼會有這樣的想法?樓下那些人根本就與您不相幹嘛,您不但沒有對不起我,反而給過我很大的幫助,我該感謝您才對。”

文三兒欲語還休地張了張嘴,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羅夢雲注視著他,鼓勵道:“文大哥,有話您就說,我聽著呢。”

“徐爺說,他敬重羅小姐您,還說一會兒要是打起來了,兩邊兒都得死人,還……還不如羅小姐您自己去投……投案……對了,徐爺不是我堂弟,徐爺是保密局的……我,我沒跟您說實話……”

羅夢雲驚訝地問:“等等……徐爺?你說的是你那個堂弟?那個文物商人?哦,我明白了,原來他是軍統的人。”

文三兒突然哭了:“羅小姐,我真不是故意的,他說他有幅畫兒您肯定喜歡,羅教授當年想買也沒買成,讓陸中庸這王八蛋給攪黃了,徐爺想把畫兒賣給您,別的我真不知道,我哪知道羅小姐您是共產黨啊,我要是早知道,打死我也不能把徐爺招到家裏來。”文三兒不停地用衣袖擦鼻涕和眼淚。

羅夢雲沉默了片刻,又抬起頭來安慰文三兒:“文大哥,這不怨你,那個人的確有表演天賦,連我都沒看出來,不過這樣也好,那幅《蘭竹圖》我也不打算付錢了,這件文物應該屬於新中國。”

文三兒勸道:“羅小姐,其實當了共產黨也沒什麼,咱們跟徐爺說清楚了不就完了嗎?徐爺那個人還是挺好說話的,我也幫您說說好話,他徐金戈肯定得給我個麵子,咱以後不幹共產黨不就得了?”

羅夢雲笑了:“文大哥,你真是什麼也不懂,世上的事哪有這麼簡單?不過,我還得謝謝你的好意。”

文三兒突然想起方景林的話,便按照自己的理解勸起羅夢雲來:“方警官也讓我給您帶話,他說,要多想想自己的親人,親人們都盼望著您能平安地回家。反正方警官大概就是這意思,把事兒說清楚就能回家了。”

羅夢雲正在整理衣服,聽到文三兒的話突然僵住不動了,她慢慢地轉過身:“文大哥,你說的是方……”

“是方警官,就在院門口,我要進來時跟我說的。”

“你再說一遍……”

“方警官說,要多想想自己的親人,親人們都盼望著您能平安地回家。”

羅夢雲轉過身子,麵對窗外小聲說:“知道了,文大哥,你走吧……”

“小姐,您還是……”

“別說了,你走吧,告訴那個姓徐的,那幅《蘭竹圖》我收下了,至於錢……我用命來抵吧,我們兩清了。”

文三兒的眼淚又流了下來,他大聲喊:“羅小姐,您聽我說……”

羅夢雲的口氣變得嚴厲起來:“快走,不要再說了。”

文三兒無奈地退出房門,“砰!”房門被重重地關上……

徐金戈和方景林焦急地迎來了文三兒,徐金戈劈頭就問:“怎麼樣,她說什麼?”

文三兒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流了下來,他嘴裏不停地嘮叨著:“完了,完了,羅小姐不想活了……”

方景林厲聲道:“你哭什麼?快說,羅小姐說了什麼?”

“她說,那幅畫兒她已經收下,錢就不付了,她用命來抵,她和徐爺兩清了。”

徐金戈不動聲色地點點頭:“嗯,這位羅小姐實在不會做生意,這幅畫兒可遠不如她的命值錢,這哪裏是兩清啊,分明是我欠她的。你說呢,景林兄?”

方景林沉默了,徐金戈發現他的臉色變得慘白。

徐金戈來不及多想,見憲兵連長跑來報告:“長官,趙明河將軍到。”

隻見擔任外圍警戒的憲兵和警察們閃開了一個口子,一輛黑色的“奧斯汀”轎車開進來,副官先跳下車,拉開了後車門,身穿黃呢軍服的趙明河下了車。

徐金戈向趙明河規規矩矩敬了個軍禮:“將軍,我是保密局徐金戈中校,此時正在執行上峰命令,請訓示。”

趙明河的臉色不太好看,一副餘怒未消的樣子,他不耐煩地還了個禮,略帶譏諷地說:“不敢當,我哪敢有什麼訓示?不過是奉剿總司令部的命令,以共黨嫌疑犯的身份命令我的衛士放下武器罷了。”

徐金戈站得筆挺,目不斜視地回答:“趙長官言重了,我們並不認為您是共黨分子,不過,我們有充分證據表明您家裏確實藏有共黨分子和秘密電台,這個電台剛才還在發報,還請趙長官配合我們執行公務。”

趙明河冷笑道:“中校,你很會說話呀,看來我得向你們王蒲臣站長保薦你,給你個嘉獎什麼的。”

“卑職不敢,請趙長官息怒!”

趙明河轉身向院內喊:“徐元成。”

警衛班長徐元成從沙包工事後站起來回答:“到!請長官指示。”

趙明河鐵青著臉下了命令:“給我把工事拆除,全體衛士交出武器,撤出哨位,聽候憲兵的檢查。”

徐元成順從地將衝鋒槍扔在地上,衛士們也紛紛站起來把武器扔掉,憲兵連長指揮憲兵們衝進院子……

突然,負責偵聽的中尉在電訊測向車裏大喊道:“長官,那個電台又開始發報了……”

徐金戈、方景林等人衝進車內,頭戴耳機的中尉正在全神貫注地邊聽邊報告:“長官,這次她居然用的是明碼。”

徐金戈驚訝地說:“明碼?你把它譯成文字念一下。”

中尉將四個一組的阿拉伯數字依次寫在紙上,用明碼本把數字譯成漢字並念出來:“親——人,親——人——們,我——愛——你,我——愛——你——們,永——別——了!”

中尉的話音沒落,院內“轟”地傳來猛烈的爆炸聲,徐金戈等人躥出汽車向院子望去,隻見那座二層小樓騰起一股烈火硝煙,破碎的磚木、瓦塊被高高揚起,向四邊飛濺開來……

方景林覺得自己的心髒也隨著爆炸聲變成了無數碎片,他的思維在一瞬間變成空白,渾身像虛脫了一樣軟軟地癱坐在汽車腳踏板上……

方景林恍惚中聽見徐金戈在大聲喝令坐在偵聽車裏的人下車,又覺得一隻有力的手將他拽進了汽車,方景林清醒過來,他發現徐金戈正在默默地注視著自己,他的目光很複雜,方景林鎮定了一下問:“金戈兄,有事嗎?”

徐金戈卻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沒事兒,把臉擦一擦再出去。”說完他走下汽車。

方景林疑惑地用手帕擦了擦臉,他這才發現,自己竟然是滿臉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