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1月14日上午10時,隨著三顆紅色信號彈的升起,天津外圍上千門大炮開始集火射擊,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彙成巨大的聲浪,使大地為之顫抖。無數顆大口徑炮彈爆炸所形成的衝擊波像颶風一樣將國民黨守軍的碉堡、防禦工事以及人的肢體掀入半空中……四十分鍾後,炮火開始向城內延伸,守軍的城防工事被全部摧毀。解放軍東北野戰軍二十二個師共三十萬人,在東野參謀長劉亞樓的統一指揮下,對國民黨天津守軍發起了總攻。

15日上午10時,解放軍東野38軍的一個團衝進了天津警備司令部,中將司令長官陳長捷、國軍第86軍中將軍長劉雲翰被俘……

與此同時,天津城北的國軍主力151師在四麵被圍陷入絕境的情況下,宣布放下武器投降……

隨著國軍151師的投降,天津戰役結束。此役經曆二十九個小時,解放軍全殲天津守軍十三萬人,對於共產黨人來說,華北問題已經解決了大半,剩下的隻是個孤城北平了。

此時北平城的外圍陣地已經全部喪失,國軍的防禦陣地被壓縮在外城牆一線,已無防禦縱深可言,冷兵器時代的城牆對於城外解放軍的三千多門大炮來說,恐怕隻比窗戶紙稍微厚一點兒,就算手指頭捅不破,美製榴彈炮也能在一瞬間將它撕爛。

明眼人都看出,共產黨人進駐北平,隻是時間早晚的事兒。此時北平的軍政界到處人心惶惶,軍政大員們人人都在考慮自己的後路,蔣介石開始把他的親信們逐漸從北平調往南方。軍統局北平站也不例外,站長王蒲臣、副站長宋元和都是蔣介石、毛人鳳的親信,他們布置好潛伏工作以後,都坐飛機撤離了,由毛人鳳調來一個叫徐仲堯的接任站長。此人東北軍出身,當過閻錫山手下的特工,後來投靠了蔣介石。他不是息烽特訓班出來的,自然不受蔣介石、毛人鳳的重用。在這樣的危難時刻讓他出任北平站站長的職務,明擺著是一個替死鬼的身份。徐仲堯自己當然也明白,隻是無可奈何罷了。就在全站人員給新站長接風的宴會上,徐仲堯竟然當眾落淚,雖然沒說什麼,但他心中的委屈大家心知肚明,如今的北平已是一條到處漏水、即將傾覆的破船,處在風雨飄搖之中,誰都知道等待自己的會是什麼樣的結局。

教子胡同8號院的爆炸案發生之後,徐金戈就患上了失眠症,他自己都奇怪,以前他一挨枕頭就能睡著,而且從來不做夢,睡眠質量良好,但從那天起就再也沒睡過一個好覺,一閉眼就能看到爆炸發生時,小樓的半邊樓頂被衝擊波掀到半空中的情景,那種感覺來得格外刺激,格外震撼。徐金戈是個職業殺手,一向視他人的生命如同草芥,在取人性命的過程中從來沒有心理負擔,當年戴老板曾稱讚徐金戈具有超人的心理素質,泰山崩於前而不變色,唯獨羅夢雲的死使徐金戈的神經係統險些崩潰。這簡直不可思議,一個有著花一樣容顏,風情萬種的姑娘,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大家閨秀,竟然這樣決絕、義無反顧地引爆炸藥,在一瞬間將自己柔弱的身軀化作一縷青煙……當最美好的東西被暴力毀滅時,恐怕連魔鬼也會為之戰栗。

爆炸過後,徐金戈命令士兵們把趙府所有的角落都搜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蘭竹圖》,這幅畫兒竟然失蹤了。這個女人走得幹幹淨淨,她的電台、密碼本、文件,連同她生前穿過的衣物都在一聲爆炸中化為灰燼。徐金戈是個無神論者,也沒有任何政治信仰,他看重的隻是責任,一個軍人對國家的責任,至於這個國家由什麼人來領導,領導的好與壞,那不是他考慮的事。他知道,國共兩黨在理論上的分歧無非是在中國推行三民主義還是共產主義,這兩個黨派在信仰方麵表現得同樣執著。徐金戈是個軍人,他沒興趣去研究這些枯燥的理論問題,但是羅夢雲的死,使徐金戈第一次感到信仰的力量。這是任何暴力都無法消滅的力量,看來蔣先生和戴老板都沒想明白這一點,在思想和信仰麵前,暴力並不是萬能的。

方景林的失態使徐金戈在一瞬間心裏就全明白了,此人絕對是個共產黨員,而且和羅夢雲有著親密關係,不然就難以解釋一個多年從事秘密工作的人會在一瞬間淚流滿麵。感情外露從來是特工人員的大忌,方景林不會不懂得這一點,除非他的理智被巨大的情感傷痛所擊垮。徐金戈決定裝作什麼也不知道,這並非出於為自己留後路,他的想法很簡單,方景林是自己的朋友,他不能出賣朋友,否則自己就是個小人,共產黨和國民黨之間的恩怨他管不著,保密局的刑訊手段徐金戈太清楚了,要是把方景林送到那裏,自己可真成了賣友求榮的人。

從爆炸現場回來整整兩天,方景林一直處於昏睡狀態,恍惚中他走進一片薄霧籠罩的山野……鬱鬱蔥蔥的峰巒,落日染紅的崖壁,琴韻琤琮的流泉;山那邊飄浮著朝霧夕嵐,撩人春困的絲絲細雨,如火如荼的半坡秋楓,如夢如幻的淡月疏星,輕柔如絮的鵝毛大雪……

在春夏秋冬季節的不停變幻中,麵容嬌美的羅夢雲輕輕向他走來,張起雙臂環繞著他的脖頸,她的目光柔和如水,迷離如夢,她依偎著方景林嬌嗔戲謔,呢喃密語……

即使在夢中,方景林也能深刻地意識到,羅夢雲不在了,她像夢一樣消失在一團炫目的火光中。方景林淚如泉湧,五內俱焚,在夢中他死死握住羅夢雲的手不忍離去,而羅夢雲卻將視線移向蒼茫的遠方,她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猶如冰塊慢慢融化在水中……

一陣輕柔的歌聲縹緲而至,隻見四野闃寂,細雨交織出一片迷蒙的溫情……

方景林站在生死的界河岸畔,撕心裂肺地呼喚著,卻聽不到羅夢雲的回音,唯見遠方草木萋萋,霧靄綿綿,寥廓雲天和蒼茫大地寂寞相守,腳下的河水無聲地長流,帶走了他的眼淚,他的痛苦,他的絕望……

等方景林從昏睡中清醒過來的時候,他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一種精神的蛻變,像換了一個人,從此他不會再流淚,他的心變得像岩石一般堅硬無比。

徐金戈帶著一簍水果來宿舍看望方景林,兩人一見麵隻是對視了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的目光中讀懂了所要表達的信息。徐金戈麵無表情地問:“景林兄,讓我猜猜看,此時你在想什麼,我想你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一槍幹掉我,對嗎?”

方景林微笑著回答:“說真的,有這個願望,而且這一天已經不遠了。”

徐金戈點燃一支煙,注視著方景林說:“可以理解,勝者王侯敗者寇,勝利者無論做什麼都是在維護真理,是因為他拿到了關於真理的解釋權。作為失敗者,我得認這個賬。”

“還有個辦法,在失敗前把該解決的事都解決掉,這也是一種不錯的方法,金戈兄,你難道不想試試?”方景林挑釁地說。

徐金戈搖搖頭苦笑道:“那又何必?古人雲,君子絕交不出惡言。既然連惡言都不能出,又怎麼能加害於朋友呢?除非我們不是君子。”

“你的意思是,將來有一天,希望我也做個君子?”

“不,你理解錯了,我隻說我自己,卻不要求你回報,不然我們就成了在討價還價的商人,你知道,為了幹掉敵人,我可以對著自己的胸膛開槍,難道還怕別人殺我?”徐金戈站起來向方景林敬了個禮,“保重!景林兄,在曆史的大背景中,個人的命運無足輕重,順其自然也許是最好的方式,再見!”徐金戈說完便向門口走去。

“金戈兄……”方景林輕輕喊了一聲,徐金戈停住腳步卻沒有回身。

“幾十萬大軍已經把北平圍得像鐵桶一樣,幾千門大炮的射擊諸元也早已標定完畢,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按需要將炮彈打到城內任何一個目標上,而不會殃及民房,城內的守軍就像砧板上的肉,快沉的破船,你難道就心甘情願隨這條破船一起沉沒?為什麼不采取一種更明智的辦法?要我幫忙嗎,金戈兄?”

“不,戰爭中沒有個人意誌,軍人以服從為天職,長官要打我打,長官要降我降,總不能哪邊勢大就上哪邊的船,做人不能這樣,這條船就算要沉沒,我也沒有選擇,隨它一起沉掉就是了。”徐金戈說完就頭也不回地走出門。

當羅夢雲引爆炸藥時,文三兒正好站在院門口,他被這一聲巨響震傻了,竟呆呆地仰起脖子,眼睜睜地看著衝擊波揚起的碎磚爛瓦往下落,要不是旁邊有人推了他一把,文三兒很可能被砸破腦袋。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羅小姐為什麼會如此不要命?在文三兒看來,羅小姐不就是當了共產黨嗎?這也沒什麼了不起的,又沒有偷錢莊砸明火,也沒刨了皇上家的祖墳,有多大罪過?文三兒覺得當時如果羅小姐走出小樓,和徐爺找個茶館好好談談,自己再替羅小姐美言幾句,徐爺不會不給自己這個麵子。認識羅小姐不是一年兩年了,以前還真沒看出來,這小娘們兒說話細聲慢語,性子軟綿綿的,從沒見過她和別人紅過臉或爭執過什麼,唯獨那天羅小姐不知犯了哪門子邪,腦袋一熱就拉響了炸藥包,為這點兒事兒值當嗎?按理說大戶人家的小姐都該比自己這號人明事理,連自己都明白的道理,她羅小姐愣是不明白,俗話說得好,好死不如賴活著,人不管到了什麼份兒上,隻要命在什麼都好辦,命沒了吃什麼都不香了。

文三兒在感歎之餘又想起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趙家是待不下去了。自己是羅小姐請來拉包月的,如今羅小姐不在了,自己也該卷鋪蓋走人了。文三兒想來想去,決定還是搬回“同和”車行,雖說搬走的時候和孫二爺翻了臉,這會兒再回去有點兒臊眉搭眼,可事到如今,文三兒顧不上麵子的問題,關鍵是要找到一個能睡覺的地方,這比麵子更重要。

文三兒戰戰兢兢走進孫二爺的客廳時,孫二爺正在準備鳥兒食,他把一塊精瘦豬肉用剪子剪成肉蟲子大小的條狀,晾在鋪著油紙的案板上,準備晾得半幹時喂鳥兒。這是京城養鳥兒人的無奈之舉,但凡名貴鳥兒都喜歡吃活昆蟲,但此時正值隆冬,無昆蟲可尋,隻好用精瘦豬肉剪成蟲子狀來騙鳥兒。看來孫二爺養鳥兒也算上了道兒。

文三兒向孫二爺鞠了個躬,怯生生地說:“二爺,我給您請安啦。”

孫二爺抬起眼皮瞅了文三兒一眼,突然很誇張地站起來向文三兒回禮:“哎喲嗬,這不是文爺嗎?您坐,您坐。”

文三兒被孫二爺的熱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小聲說:“二爺,您……您還是叫我文三兒吧……”

“這哪成?爺就是爺嘛,您就是我文爺,好嘛,我聽說文爺進了將軍府,出門坐小汽車,屁股後麵還跟著護兵,夜裏睡覺都睡在錢櫃上,您坐好,我這就給您行大禮。”孫二爺做出要下跪的姿勢。

“二爺,您就別寒磣我了,我文三兒不懂事兒,得罪過您,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別跟我一般見識,我給二爺賠不是了。”

孫二爺冷笑道:“文三兒啊,我瞧出來了,又沒地兒住了是不是?這時候想起二爺來了?你他媽的不是這個‘局’那個‘局’的嗎?不是要把二爺我當漢奸抓嗎?這會兒怎麼又覥著臉回來了?”

文三兒賠笑道:“二爺,我當時也就是舒坦舒坦嘴,俗話說水大漫不過橋去,我文三兒在外邊折騰了一圈兒才發現,沒您孫二爺罩著還真不成,這不,又回來了……哎喲,二爺,您這是弄鳥兒食哪?這種事兒您怎麼能親自動手呢?隨便跟哪個夥計說一聲,捎帶手就給您幹啦,這幫孫子也太不懂事兒了,您放這兒,您放這兒,我來……”

見文三兒服了軟,孫二爺的臉才由陰轉晴,他指著文三兒的鼻子教訓道:“文三兒啊,你兔崽子剛才說了半天,就這一句話說到點兒上,水大漫不過橋去,這話倒不假,那天要不是你小子跑了,二爺我非把你這兩片兒嘴給‘鋦’上不可,翅膀硬了是不是?敢跟二爺犯各了?我正琢磨著怎麼收拾你呢,好嘛,再找就找不著你了,再一打聽,說是你小子去將軍府當差了,好嘛,鞋幫子改帽簷兒——你還一步登天啦?當時我就說了,文三兒那小子就是一窮命,給他多大福兒都享不了,天生就是倒黴蛋,人家好好的將軍府,你不去什麼事兒都沒有,你一去就讓人抄了家,你說,你不是喪門星是什麼?也就是二爺命硬,敢孵你這王八蛋,二爺我不怕孵出個王八來反咬我一口……”

文三兒接過剪子一邊剪肉條一邊附和著孫二爺:“沒錯,二爺,真要孵出個王八來,我就去買隻雞和王八燉一鍋菜孝敬您,這可是名菜,有講究的,叫‘霸王別姬’。”

孫二爺照文三兒後腦勺就是一巴掌,笑罵道:“你個小王八蛋,怕是怎麼孵也孵不出個王八來。”

“那……二爺,我可把鋪蓋又搬回來了,您就可著勁兒孵吧。”

“嗯,給個半價兒,從明天起就給我遛鳥兒去。”

“您就放心吧,二爺,我怎麼伺候您就怎麼伺候這鳥兒,尤其是那兩隻畫眉,那公的就是我爺爺,母的就是我奶奶,它們下的蛋就是我兄弟……”

“去你媽的,這是怎麼論輩分呢?你爺爺奶奶下的蛋怎麼成了你兄弟?那是你爹,懂不懂?”

“對了,那是我爹,我怎麼把這茬兒給忘了?不過二爺呀,我得給您提個醒兒,共產黨說話就要攻城了,聽城外回來的人念叨,說炮管子像樹林子似的,一片一片的,炮口都跟水缸那麼粗,這會兒去遛鳥兒,您就不怕炮彈把我爺爺奶奶給炸死?”

“嗯,我聽明白了,你小子不是怕炸著鳥兒,是怕炸著自個兒,那這樣吧,遛鳥兒的事兒你就別管了,至於住宿嘛,我這兒的房錢有點兒高,按天兒算,一天一塊大洋,您要是嫌貴,就住六國飯店去。”

“別價,二爺,我樂意遛鳥兒,沒說不去呀,得嘞,我豁出去了,反正是人活百歲也是死,不就是炮彈嗎?我早想好了,炮彈一落下來我就一個餓虎撲食趴鳥兒籠子上,寧可炸著我也不能炸著鳥兒,這總行了吧?”

“放屁,你這一百多斤壓鳥兒身上還不把鳥兒壓死?你去打聽打聽,這一對兒畫眉值多少錢?這麼說吧,十個文三兒也抵不了一對兒畫眉。”

“那我把鳥兒籠子頂腦袋上,這總成了吧?”

“文三兒呀,拿我的鳥兒當鋼盔擋炸彈,你小子又找揍了是不是?”

徐金戈近來腦子裏很亂,各種不痛快的事都攪在一起,弄得他心情很煩躁。如今北平城局勢危如累卵,城破是早晚的事,城內軍警憲特各係統都處於一片惶恐中,和南京方麵有過硬關係的人都早早地以各種借口坐上飛機撤離了,剩下的就是真正的替死鬼。抵抗是死路一條,不抵抗更是前途莫測,尤其是憲兵部隊和保密局係統的人,更是生活在恐懼中。以往他們曾殘酷地虐待共產黨的被捕人員,與共產黨方麵結下了死仇,這回恐怕是在劫難逃了。徐金戈倒不是很在乎,自從他參加軍統以來曾多次死裏逃生,這種危險的經曆已經成為他生活中的常態,使他對生死問題看得很淡。

當年在重慶他看過一部美國電影《哈姆雷特》,電影結束後,軍統局的同事們曾經討論過哈姆雷特那句名言:生存,還是毀滅?這還是個問題。

輪到徐金戈發言時,他表示,作為一個特工人員,無論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根本不是個問題,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一切要順其自然,盡人力而聽天命,世間萬物都有定數,你怕死也沒有用,不如坦然麵對死亡。

記得當時戴老板對徐金戈的發言大為讚賞,稱讚他深得《老子》之思想精髓,並舉例說,《老子》有“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說,以這五種現象來說明“道”的無為境界。即最白的好像汙濁,最方正的沒有棱角,最大、最貴重的器物總是最後完成,最好的音樂沒有聲音,最大的形象則沒有形象。什麼是“道”呢?《老子》所說的“道”是萬物之本,世間的一切均由它而生。它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無所不容。其二,對世人來說,“道”既是無聲的,又是不可見的。它是理想中的至高至極境界,非常人所能達到。其三,用“道”的法則治理天下,則無為而無不為,不戰而勝。從某種角度看,徐金戈同誌已是得道之人,他達到了一定的人生境界,非常人也。軍統的同誌們若都像徐金戈一樣具有獨立思考之能力,坦然麵對死亡之勇氣,我們的事業何愁不興旺發達?此乃國家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