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三兒熟練地在街上的車流中拐來拐去,猶如魚兒入了大海一樣自如。他今天心情似乎不錯,酒量也見長,喝了半斤“劍南春”居然沒醉,除了有些亢奮話多外,還不見失態,看來文三兒如今已經摘掉“酒膩子”的稱號了,他正興致勃勃地哼著一支小調:
桃葉兒那尖上尖,柳葉兒遮滿了天兒。
在其位的你就明哎公,細聽我來言哪,
此事哎出在了京西藍靛廠啊,
藍靛廠火器營兒有一個鬆老三。
提起了鬆老三,兩口子賣大煙,
一輩子無有兒,生了個女兒嬋娟哪。
小妞哎年長一十六啊,起了個乳名兒,
荷花萬字叫大蓮……
徐金戈知道這首叫《探清水河》的曲子,這是清末民初曾發生在京西藍靛廠的一個類似梁山伯與祝英台的愛情悲劇。營兵小六格與鄰家的姑娘鬆大蓮之間產生了愛情,由於封建禮教的迫害,最後雙雙跳了清水河殉情。後來這個悲劇被賣唱藝人編成了小岔曲,配上《無錫景》江蘇民歌侉侉調的曲調唱了出來。最初流行的小曲兒還算正派,但後來這首曲子竟被好事者添上了風流詞句,改編成窯調而傳遍大江南北。
徐金戈以前還真不知道,文三兒哼起這類小曲倒是婉轉纏綿,字正腔圓,像在娓娓道來一段哀婉的故事,盡管油滑但極具地域風韻。
太陽落下山,秋蟲兒叫聲喧。
日思夜想的六哥哥,來到我的身邊哪。
約定了今天三更來相會啊,大蓮我羞答答低頭不言。
三更鼓兒喧,月亮掛中天。
六哥哥來到姑娘我的門前哪,
我急慌忙打開了門兒兩扇啊,
一把手拉進來冤家我的心肝兒……
徐金戈聽得笑了起來:“文三兒啊,你還有這一手?唱得油腔滑調,就不怕別人說你唱黃色小調?”
五更天大明,爹娘知道細情,
無廉恥的你個丫頭哎,敗壞了我的門庭哎。
我今天哪一定要施家法呀啊,
皮鞭子蘸水定打不能容。
大蓮無話說,被逼就跳了河。
驚動了六哥哥,來探清水河吔。
親人哪你死都是為了我呀……
一輛公共汽車將要進站,慢慢靠向路邊,一個年輕的女售票員從車窗裏探出頭喊道:“汽車進站了,請讓一下……”
文三兒似乎渾然不覺,繼續哼著小曲兒慢悠悠地蹬著車,公共汽車被文三兒別得進不了站,女售票員拍打著車門喊:“嘿!說你哪,成心是不是?”
文三兒一臉壞笑地用手指著女售票員繼續大聲唱道:
大蓮妹妹你慢點走,
等我六哥哥……
徐金戈心說壞了,文三兒這渾蛋故意扮出一臉的輕佻相,明擺著是在調戲婦女,這家夥怎麼這樣?好歹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簡直是為老不尊。
文三兒果然惹出事兒來,公共汽車停住了,潑辣的女售票員衝下車來一把揪住文三兒嚷嚷道:“你這老家夥,耍什麼流氓?”
男司機揪著文三兒的衣領吼道:“老流氓,今天你要不說清楚,我他媽揍你!”
汽車站上候車的人群一下子圍了上來,北京人似乎有這個傳統,對看熱鬧有著異乎尋常的興趣。徐金戈感到很尷尬,他被夾在人群中不知如何是好,心中暗暗叫苦不迭……
這時文三兒說話了,他和剛才挑逗女性時判若兩人,先是照自己臉上扇了兩巴掌罵道:“打你個老東西,讓你喝點兒馬尿就胡說八道,打你這臭嘴……”文三兒向女售票員深深鞠了一躬,痛心疾首地檢討道:“大姑,大姑啊,我跟您賠不是啦,您別往心裏去,您外甥我今天喝多啦,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就是千萬別生氣,為我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大姑啊……”
圍觀的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大笑,人們似乎還沒見過如此滑稽的場麵,一個頭發花白、滿臉褶子的老頭兒不停地向一個年輕姑娘叫“大姑”,還口口聲聲稱自己是“您外甥”,女售票員被文三兒一連串的“大姑”叫得麵紅耳赤,不知如何是好,男司機也悻悻地鬆開文三兒。
文三兒又不停地向男司機鞠躬:“大舅,大舅,外甥給您賠不是啦,您不打那是心疼外甥,回頭外甥我自己打……”
人們大笑不止,男司機和女售票員罵了一聲:“神經病……”轉身回到車上,汽車在一片哄笑聲中開走了。
徐金戈也被逗樂了,他看見文三兒還在不停地朝汽車離去的方向鞠躬,嘴裏還在嘟囔著:“大舅,大姑,您走好,您走好……”文三兒直起腰,臉上露出壞笑,“走啦?嘿嘿!您玩去吧……徐爺,您坐好,咱也走。”
徐金戈埋怨道:“我說文三兒,你都這把歲數了,怎麼沒點兒正形?幸虧人家不和你計較,要是把你扭送到派出所,我看你怎麼辦?”
文三兒笑道:“徐爺,我看出來了啦,您最近心情不太好,我閑著也是閑著,這不是逗您開開心嘛,人哪,有什麼事兒別悶在心裏,得自個兒找樂兒,甭管有多大難事兒,一樂心裏就舒服了,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徐金戈心中有些感動,他隻拍拍文三兒的肩,什麼也沒有說。
兩個月之後的一個傍晚,徐金戈下班回宿舍。
他被釋放後政府分配了一套獨居室單元房,樓裏的鄰居身份都和徐金戈差不多,不是前國民黨縣長就是前國軍軍官,大家都是從監獄裏出來的,有這麼一套住房已經很知足了。
徐金戈發現文三兒坐在樓門前的台階上,他把兩手揣在破棉襖的袖子裏,蜷縮著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徐金戈連忙上前招呼:“喲,這不是文三兒嗎?你怎麼在這兒?”
文三兒站起來說:“徐爺,我跟這兒候您半天了。”
徐金戈奇怪地問:“你怎麼知道我住這兒?”
“嘁,您這樓可有名兒,誰不知道這叫‘戰犯樓’?”文三兒還是老樣子,一開口就得罪人,淨說些招人不待見的話。
徐金戈苦笑道:“真要是戰犯倒好嘍,恐怕早特赦出來了,也用不著住這兒。文三兒啊,進去坐坐吧。”
“不進去了,我待不住,就是想告訴您個信兒,是有關方爺的。”
“方景林?他怎麼了?”徐金戈很奇怪。
“嗨,方爺最近新搬了家,是個獨門獨院,昨兒個我從他院門口過,碰見看門兒的大老張,大老張原先也在聯社,後來歲數大了,街道上照顧他,給他找了個看大門兒的活兒,就是方爺家。”
徐金戈催促道:“你說話能不能簡短點兒,揀主要的說。”
“您別急呀,是這麼回事兒,大老張說,文三兒啊,好久沒見了,咱哥兒倆找個地方喝二兩去,我說行啊,該你小子請客了,咱去鐵門胡同南口小吃店喝去……”
徐金戈打斷他的話:“唉,你得把人急死,說了半天還不知你要說什麼,方景林到底怎麼啦?”
“哎喲,對不住您哪,我這嘴一說就收不住,咱說正題。大老張說,方副局長明天上午要去西郊萬安公墓,說是給以前的一個戰友掃墳去,還打發司機去買花兒。我一琢磨,對了,方爺肯定是去看羅小姐。我忘了跟您說,新中國成立後方爺給羅小姐在萬安公墓弄了個墳,其實羅小姐什麼也沒留下來,早粉身碎骨了,這您知道,可方爺那人太軸,他找了幾件羅小姐穿過的衣服埋進墳裏,每年羅小姐祭日都去掃墳,這不,明天又該去了。徐爺,您可不知道,方爺現在官複原職了,平時想找他可不容易,我琢磨著,你們老哥兒倆也該見個麵兒了,他一當副局長的,隻要說句話,鬧不好就給徐爺您安排個一官半職的,您徐爺可不是一般人,新中國成立前就是中校長官了,總不能跟我似的,黃土都埋到嗓子眼兒了,不定哪天就聽蛐蛐兒叫去啦……”
徐金戈終於聽明白了,真難為文三兒了,他認為徐金戈這樣的人就該當官兒,至於當哪邊的官兒並不重要,無論是國民黨的還是共產黨的都行,隻要徐金戈向方景林低個頭,說幾句軟話,方爺興許就幫這個忙了。
文三兒走了以後,徐金戈想了很久,最後終於決定明天去萬安公墓看看,不為別的,他想去看看羅夢雲的墓。他羨慕方景林,羅夢雲多少還留下幾件衣服,還可以做個衣冠塚,可自己的愛人楊秋萍呢?徐金戈不知道她被埋在哪裏,甚至連她穿過的衣服都沒有找到,每當想起這些,徐金戈仍然會悲傷不已,很長時間不能從抑鬱狀態中解脫出來……
萬安公墓地處香山腳下,始建於1930年,公墓規劃完善、中西合璧,據稱是開北平現代公墓之先河。這裏環境清靈淡雅,有鬆竹之幽、蘭荷之雅。蒼鬆翠柏間埋葬著不少晚清、民國等時期的文化名流,名人墨跡、碑石文脈遍布,是個很雅致的陵園。
徐金戈在公墓管理處查到了羅夢雲墓的位置,他沿著林間小徑一路探尋來到一片墓碑之間。他終於看到了,羅夢雲的墓碑是一塊不大的白色大理石,上麵刻著幾行碑文:
愛情的噴泉,永生的噴泉!
我為你送來兩朵玫瑰。
我愛你連綿不斷的絮語,
還有富於詩意的眼淚……
徐金戈在墓碑前發現兩朵用紅絲帶紮在一起的玫瑰花,一朵是黃色的,另一朵是紅色的。
看樣子方景林已經來過了,這兩朵玫瑰是他帶來的。
徐金戈觸景生情,不禁悲從中來……他理解方景林那種痛徹心扉的情感,戀人的溫情猶在唇齒間存留,而此生卻陰陽隔阻,永遠無法相見,怎不叫人難以忘懷?
恍惚間,他看到羅夢雲和楊秋萍向自己走來……冥冥之中傳來兩個年輕姑娘的聲音,有如天籟之音:“先生您別生氣,我的同學是個急性子,並不是有意冒犯您,我替她向您道歉,至於這塊手表……太貴重了,您還是留下吧,我們心領了。”
“先生,您真慷慨,這是我參加募捐活動以來收到的最大一筆捐款,非常感謝!您的愛國熱情會得到回報。”
徐金戈手忙腳亂地掏出一塊手帕塞進嘴裏,他使勁咬住手帕忍不住嗚咽起來,淚水止不住地滴落在草地上……
這一天晚上,公墓的看墓人在關閉公墓大門之前進行例常的巡視,他發現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一動不動地坐在一塊墓碑前,就像一座石頭雕塑……
尾聲
1978年年底,徐金戈的“曆史問題”得到平反,有關部門經過調查得出結論:徐金戈同誌當年參加起義,為北平的和平解放做出了一定的貢獻,由於錯誤路線的幹擾,徐金戈同誌受到了很多不公正的待遇,為此,根據中央××號文件,為徐金戈同誌落實政策,予以平反,恢複名譽,參加革命日期按1949年1月算起,並享受縣團級幹部離休待遇……
方景林和徐金戈在分手三十年後又見了麵,兩人約定的見麵地點頗具懷舊意味,仍然是景山中峰上的“萬春亭”。
景山中峰不算高,海拔高度僅僅為88.7米,當年徐金戈多次登過此山,那時他還年輕,從山腳下到峰頂所用時間不過十幾分鍾,如今可不行了,在坐牢期間他得了風濕性關節炎,兩條腿的關節像是生滿鏽的軸承,隱隱發出“吱吱”的響聲,才爬了一半就氣喘如牛了。
徐金戈歇了三次,用了四十五分鍾才爬上峰頂。
三十年彈指一揮間,這裏的風光依舊,當年解放大軍壓境,北平城中一片混亂,從這裏望去,東單公園臨時機場上頻繁起降的飛機給守軍一方帶來一種末日臨頭的恐怖感……如今,徐金戈站在“萬春亭”上向東南望去,當年的臨時機場一帶已是草木蔥綠的公園,向西邊望去,唯見天際間一片火紅的霞光,黛色的群山隱約可見,一種安詳寧靜的氛圍籠罩著北京城。
此時和當年一樣,同是暮靄時分,當年的情景曆曆在目,恍如昨日,仿佛三十年光陰並沒有遠逝。徐金戈百感交集,他還記得自己當年望著暮靄中的神武門,傷感地吟誦納蘭詞:“玉帳空分壘,金笳已罷吹。東風回首盡成非……”
當年方景林順著小路登上峰頂,隨口接道:“不道興亡命也,豈人為……”
往事如煙啊。
一個聲音由遠而近:“猶記當年軍壘跡,不知何處梵鍾聲,莫將興廢話分明。”
徐金戈驚回頭,隻見方景林穿著一身鐵灰色的中山裝,手執拐杖向他走來,徐金戈快步迎上去伸出手,兩人的手在相隔三十年之後又握在一起。
相比之下,方景林顯得更加衰老,才六十多歲的人走路已經需要借助拐杖了,很難想象他怎麼走上峰頂的,十年的鐵窗生涯似乎嚴重摧毀了他的健康。
“景林兄,當年不是你多方奔走,吾命休矣,這是你第二次救我的命,我欠你的情啊。”徐金戈頗為動情地說。
方景林淡淡一笑:“彼此,彼此,若不是你金戈兄高抬貴手,我恐怕也不能活著走出保密局的審訊室,你不必謝我。”
徐金戈望著北麵的鍾鼓樓,聲音低沉地說:“當然要謝,那年在監獄裏,每天都有犯人被拉出去執行死刑,我每天都做好上刑場的準備,把最幹淨整齊的衣服穿好,就這麼一天天地等啊等,等得很煩躁。你知道,我不大在乎死亡,但我不喜歡等待,尤其是被動地等待死亡。我得承認,其實我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恐懼感,每天太陽落山時我的心裏都會輕鬆一些,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徐金戈啊,你又活過了一天,不管明天會發生什麼事,至少今夜你是安全的。景林兄,這種等待的日子我過了將近一年,每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終結,每天都會出現新的希望,而這種希望隻能來自太陽落山後,當我知道自己可以活下來的時候,我想到了你,共產黨裏我隻認識你一個人,除了你,不可能有人為我開脫。”
“金戈兄,這件事我很抱歉,當年我以北平地下黨城工部談判代表的身份向你保證過,隻要你們放下武器,接受和平改編,我們對所有起義人員將一視同仁,既往不咎。金戈兄,我食言了,多年來這是我的一塊心病。”
“景林兄,別這麼說,這不能怨你,你為我做的已經很多了,誰也不可能超越曆史,記得當年我們在這裏也探討過曆史興亡問題,那時我們都很自負,都認為自己掌握了真理,其實,現在看起來,你我的個人命運一旦融入曆史的大背景中,誰又能掌握自己的命運呢?”
方景林把身子轉向西麵,凝視著血紅般的晚霞:“是啊,曆史上的一切紛爭,包括改朝換代無非是兩種形式,革命和改良。到底用哪種形式更好?悠悠千載,袞袞諸公,則眾說紛紜,從古吵到今,古今中外都是如此。坐牢時我也想了很多,說來荒唐,監獄的建築計劃、監規製度、勞動改造、獎懲條例、犯人的生活標準都是我參與製定的,卻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成了囚犯,住在自己批準建築的監舍裏,執行著自己製定的監規,在我餓得頭昏眼花時唯有苦笑,因為囚犯的口糧標準也是我參與製定的,那時考慮到看守所裏的人犯不參加勞動,這個標準足夠了。誰知等我自己坐牢時才發現,這份口糧的確少了些,早知如此我該把犯人的口糧標準提高一些,把各種監規製度製定得更完善、更人道一些……我終於想明白了,從社會發展史的角度看,無論是革命還是改良,都要符合人類共同的價值觀和道德觀,都要遵循人道主義原則,重視人的尊嚴。”
“景林兄,我也在想,中國20世紀上半葉的曆史是充滿暴力的曆史,其中除了八年的反侵略戰爭外,其他的爭鬥為什麼不能用一種比較溫和的方式來解決呢?今天你殺我,明天我殺你,冤冤相報何時了?戰爭和暴力都解決不了人類的問題,隻能帶來流血、死亡和痛苦,到頭來,傷的是國家和民族的元氣。”徐金戈攙扶方景林走下“萬春亭”的台階。
“金戈兄,當年你可是個冷酷的職業殺手,怎麼,坐了二十五年牢倒成了個非暴力主義者?”方景林半開玩笑地問。
徐金戈也以開玩笑的口吻回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金戈兄,找個地方小酌幾杯如何?”
“樂意奉陪。要說喝酒,該把我們共同的老朋友找來,這些年他的酒量可是見長。”
方景林猛地停住腳步:“你說的是文三兒?怎麼,你還不知道他的事?”
徐金戈驚訝地問:“我有半年沒見到文三兒了,他怎麼了?”
“兩個月前他去世了,死於腦溢血,要是早點兒被發現,也許還能搶救過來,可惜他發病時身邊沒有人,就倒在自己的屋子裏,第三天才被鄰居發現。”
徐金戈沉重地坐在台階上:“該死,都怨我,最近事情太多,就沒和他聯係,我該早去看看他……”
“我恢複職務以後,文三兒來看過我兩次,每次都幫我幹些家務活,我當然不過意,就送他一些煙酒、衣物之類的東西。文三兒好吹牛,他拿著我送的東西到處吹,說和我是親戚關係。他去世後,聯運社的上級單位街道辦事處通知了我,他們真以為我和文三兒是親戚。我讓秘書幫他料理了後事,骨灰存在老山骨灰堂,辦的是三十年存放期。”方景林補充道。
徐金戈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文三兒救過我的命,我一直記在心裏,總想著有一天我的情況好一些了,再好好報答他,誰知道他這麼快就去了,我心裏很難過,總覺得欠他很多。”
方景林說:“他和我們一樣,都是無法主宰自己命運的小人物,所不同的是,他有能力化解痛苦,就像俗話說的那樣,沒心沒肺,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愉快的一生,真的,他活得比你我都愉快,而且總是沉浸在自己製造的神話裏,我想,文三兒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候,大概是抗戰勝利後,他有了自己的洋車,以保密局特工自居,把自己說成是抗日英雄,盡管他後來也為吹牛付出了代價。”
“你覺得文三兒活得很愉快?”徐金戈問。
“至少沒有我們這種沉重感,他的思維簡單明了,卻接近生活中最本原的東西,他知道自己想要什麼或不要什麼,而且很快能得出自己的判斷,其實舊時代大部分老百姓都是這樣,他們對什麼主義,對理論都沒有概念,甚至連想都不會去想,他們隻希望過安定的日子,能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又平平淡淡地離開這個世界,政治家們要做的,是盡量少折騰他們。”
徐金戈站起來:“景林兄,我們下山吧。”
方景林拿起拐杖道:“走吧,走吧,生者如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兩人互相攙扶著向山下走去。
走下台階時,徐金戈向西山方向望了一眼,隻見天際間一片血紅,秋日正西沉……
2005年12月6日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