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孫二爺就真的被槍斃了,罪名是流氓惡霸。

沒過多少日子,那來順由於對敵鬥爭堅決,被作為工人骨幹調到一家工廠與資本家做鬥爭去了。

文三兒還在一個建築工地上見過白連旗和德子,這兩位爺正灰頭土臉地給人家當小工呢,文三兒尋思,這就對了,新社會可不養閑人,八旗子弟怎麼著?您湊合著篩沙子吧。

文三兒接下來的日子過得很平淡,抗美援朝戰爭、“三反五反”運動、社會主義改造運動……這些運動似乎和一個車夫沒有太大關係,隻有一件事使文三兒一直耿耿於懷。1956年公私合營,文三兒加入了街道辦事處下屬的企業——貨運聯社,成了集體所有製企業的職工,每月工資四十二元。這倒是件好事,旱澇保收,幹多幹少都是四十二元,比起新中國成立前饑一頓飽一頓的強多了,唯一使他痛心疾首的是,徐金戈送他的洋車稀裏糊塗成了公產,文三兒為此心疼得失眠好幾夜,幸虧第二年聯社統一淘汰了人力車,全部換成腳踏平板三輪車,文三兒的心裏才恢複了平衡。

1966年“文化大革命”運動爆發時,文三兒整好六十五歲,按他的年齡五年前就可以退休,但文三兒考慮到退休後的收入會減少,再加上身體也不錯,所以就沒辦退休手續。

對“文化大革命”的認識,文三兒和那些狂熱的青年學生沒什麼兩樣,隻是覺得日子過得太平淡,提不起精神來,這時猛不丁地來場運動也是件挺熱鬧的事兒,不僅是以前的一切章程都不作數了,而且那些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被揪了出來,正撅著腚挨鬥呢。

文三兒感到很興奮,有一次他從絨線胡同經過,看見紅衛兵正在鬥爭一個胖子,據說此人是個資本家,文三兒停下三輪車衝進人群,照那胖子的屁股上猛踹了一腳,胖子摔了個嘴啃泥,文三兒由於用力過猛,一時收不住腳,也跟著一頭栽倒,把嘴唇都磕破了,靠兩個紅衛兵小將幫忙才站了起來。

文三兒的舉動引來圍觀人群的一陣喝彩,一位女紅衛兵還誇獎了他,這位老大爺覺悟真高,在舊社會一定是個苦大仇深的人。文三兒在眾人的稱讚中凱旋般地騎車離去,心裏很是受用。這些批鬥會使文三兒有了一定的感悟,幸虧自己是個窮人,這年月當個窮人好處實在太多了,至少是沒人惦記你,算計你,一個窮人就像一顆不起眼的沙粒,一旦掉進沙堆裏別人想找也找不著,文三兒覺得自己算是悟明白了。

唯一使文三兒不習慣的是,聯運社也增加了“天天讀”的新規矩,每天出車之前要集體學習一個小時,主要是學習“老三篇”。上級要求每個人都達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兩個星期以後領導要親自來考核,必須人人過關,這可難壞了文三兒等人。聯社裏共有職工四十一人,最年輕的也有五十多歲了,基本上都是文盲或半文盲,別說是背誦文章,就是會寫名字的也沒幾個。既然是上級派下的任務,大家隻好硬著頭皮死記硬背,不然交不了賬。

天地良心,文三兒在這兩個星期中連酒都沒敢喝,他確實下了功夫,連蹬三輪車的時候嘴裏還嘮叨著: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但文三兒腦子裏像是灌滿了糨子,越攪和越稠,最後又終歸一片混沌,他徹底地放棄了這項政治任務,按文三兒自己的話說,叫“該死屌朝上,愛怎麼著就怎麼著吧”。

兩個星期後,文三兒遭到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迎頭痛擊。

那天照例是“天天讀”,聯社裏號稱最有文化的梁寶才結結巴巴讀了一段《人民日報》,大夥對梁寶才的朗讀水平大為不滿,眾口一詞地說,你是他媽的什麼狗屁秀才?把哥兒幾個念得都快迷糊著啦。其實這怨不得梁寶才,他統共才念了一年小學,能把文章結結巴巴念下來已經很不錯了。大家正吵鬧著,隻見文三兒像火燒屁股似的蹦了起來,手忙腳亂地解開褲腰帶脫下褲子。原來文三兒剛才打了個盹兒,一不留神把手裏的煙掉在褲襠上,直到燃燒的煙頭燒穿褲子燙到皮肉才驚醒。夥計們都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梁寶才突然發現文三兒的內褲有點兒特別,仔細一看,原來文三兒的內褲是用幾個紅衛兵袖章拚接而成的,更可樂的是,這些袖章竟分別屬於不同的造反派組織,正麵是“毛澤東主義紅衛兵”,左右兩瓣屁股分別是“井岡山造反團”和“千鈞棒戰鬥隊”,這條奇異的褲衩把大家笑岔了氣。

文三兒坦然解釋道:“我們街坊家二小子是什麼造反團的頭兒,這種‘紅箍兒’有的是,那天這小子往家扛了一麻袋,我說,老二呀,把你那紅箍兒給我幾個,老二往麻袋裏抓了一把給我,我一數有二十多個,好好的布料掛胳膊上多可惜?咱得派上用場,我求對門老胡頭的兒媳婦做了幾條褲衩,你還別說,除了顏色花點兒,穿著還挺舒坦。”

梁寶才說:“這叫緊跟形勢,如今講究‘紅海洋’,您瞅瞅大街上,院牆上,電線杆子上都拿紅油漆寫上標語了,我還琢磨呢,趕明兒咱們都得穿紅大褂兒,這不,還是文三兒覺悟高,連褲衩都成‘紅海洋’啦。”

文三兒邊穿褲子邊得意地問:“哥兒幾個,知道什麼叫‘四紅’嗎?告訴你們,叫廟裏門兒,火燒雲兒,宰豬的刀子,語錄皮兒。”

學習組長鄭振亭說:“喲嗬,咱文三兒有學問啊,還知道‘四紅’呢?要說論‘四’,你文三兒可差著行市呢,我得教教你,知道‘四綠’嗎?是青草地,西瓜皮,王八蓋子郵電局。怎麼樣?還有‘四白’,洋白麵,雪花糖,妞兒的屁股大白羊。”

文三兒笑道:“要說背‘老三篇’,文爺我承認不行,要論說片兒湯話,文爺我是狀元,我教教你們,先說‘四硬’吧,頂門的閂,城牆的磚,光棍的雞巴,在職的官。都夠硬吧?再說‘四軟’,新翻的地,剛添的墳,妞兒的肚子發麵盆。還有‘四歡實’,河裏的魚,順風騎,十八九的姑娘大叫驢……”

文三兒說得正起勁,沒想到街道辦事處分管聯社的幹部老於推門進來,他已經在門外聽一會兒了,心裏很氣憤,這些烏七八糟的老家夥居然把“天天讀”開成這樣,簡直是反動透頂,老於憋了一肚子氣。

一見老於進來,一屋子人都不吭聲了,文三兒更是傻了眼,他訕訕地坐下,又拿出一根煙討好地遞給老於。

老於一擺手拒絕了文三兒的煙,開門見山地問:“老文啊,‘老三篇’背得怎麼樣?”

“還……還行吧。”文三兒回答得很沒底氣。

“那你給我說說,白求恩是誰呀?”

“燒木炭的……是吧?”文三兒也不十分肯定。

“那張思德是誰?”

“外國人,不遠萬裏來到中國……每天挖山不止……”

老於諷刺地說:“學得不錯嘛,文三兒,您可真受累了。”

“哎喲,您客氣了,領導才辛苦……”文三兒真誠地認為老於在表揚自己,趕緊謙虛幾句。

“文三兒啊,你在舊社會也算是個窮苦人吧?那你就談談新舊社會有什麼不同,再談談自己對共產黨毛主席的認識。”老於和顏悅色地問。

文三兒撓撓頭皮,遲疑地說:“要說……要說有什麼不一樣,也就是……舊社會我拉車用兩條腿兒跑著,到了新社會……我蹬上三輪啦,不用跑了,可話又說回來,不是還得用兩條腿兒蹬嗎?三輪車總不能自個兒走吧?能自個兒走的那是摩托……舊社會咱拉車掙錢沒準譜兒,有時一天能掙好幾塊,有時掙不著錢就得扛著。新社會呢……大夥兒吃大鍋飯,都是四十二塊錢,撐不著也餓不死,就是得算計著過日子,要不然頂不到月底……”

老於打斷文三兒的嘮叨:“我問你對毛主席、共產黨的認識,你說說。”

“毛主席?毛主席好啊,那是大救星,要不是他老人家……我還拿不上這四十二塊錢呢,可就是有一樣……也不知道該說不該說?”

“你說嘛,知無不言,言者無罪,這是毛主席說的。”老於熱情地鼓勵道。

“我那輛洋車……可是我自個兒的,當年在虎坊橋‘西福星’車行花一百九十五塊大洋買的,可……公私合營那年咋稀裏糊塗就成了公家的啦?好嘛,那輛車本來姓文,才過了一宿,就他媽的改姓啦,不姓文了,改姓毛啦……”

老於突然翻了臉,他聲色俱厲道:“文三兒,你不要再說了,這樣吧,把你的車鑰匙交出來,從今天起,你停職反省,等候組織上的處理。”

文三兒一時沒鬧明白“停職反省”的含意,他隻當是老於給他派了新任務,不用幹活兒了,他關心的是另外一個問題:“於同誌,您的意思是……我不用出車了?那開支時扣不扣我工資?”

老於懶得和他扯淡,轉身走了,文三兒再看看周圍,夥計們早都溜得沒影兒了。

文三兒還沒來得及深刻“反省”,第二天就被拉去參加批鬥會了。這類批鬥會他參加過很多次,可這回不一樣,文三兒被勒令站在台上,彎腰低頭,身體必須彎到九十度或小於九十度,和他同時上台的還有三個人,都保持著這種奇異的姿勢。文三兒用餘光掃了一下兩側,突然驚奇地睜大眼睛,他發現左邊站著的竟是京劇名角兒楊易臣。楊老板老了,頭發胡子全白了,他穿著一身皺皺巴巴的灰布中山裝,和當年穿著光鮮戲裝,紮著背靠的那位名角兒判若兩人。這時台下開始呼口號,按照姓名排列把被批鬥的人“打倒”了一遍,文三兒這才聽清楚,自己的罪名是“現行反革命分子”。革命群眾對他的態度是:“現行反革命分子文三兒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文三兒心說了,那我要是投降呢,這事兒是不是就算過去了?

按照程序,口號過後是各界代表上台發言,內容無非是揭發批判台上的人,至於文三兒的具體罪行他沒顧得上聽,倒是豎起耳朵仔細聽了楊易臣的“罪狀”,大致是些“散布封資修流毒,到處種植大毒草,極端仇視社會主義製度”等。文三兒感到很激動,他甚至覺得能和楊老板站在同一個台上完全是自己的造化。楊老板是誰?名角兒啊!當年楊老板一出《挑滑車》,平津兩地無數戲迷為之傾倒,平津有名的大飯莊都設有楊老板的專座,楊老板不到,座位永遠空著,別人想坐坐,門兒也沒有,甭管你多高的身份,如今文三兒能和楊老板肩並肩地站在台上,實在是高攀了。

此時台下的口號聲如火山爆發,此起彼伏,大有山呼海嘯之勢,而文三兒卻充耳不聞,隻當是放屁,他密切觀察著楊老板的一舉一動,楊易臣低著頭,眼睛半合,仿佛老僧入定一般。

文三兒不禁大為感慨,名角兒就是名角兒,那張臉生來就是為萬人瞻仰的,楊老板才不管台下有多少人,多大的嗓門兒,人家早習慣了。當年楊老板扮《六五花洞》中的大法官,戲中一聲:“領法旨呀!”台下頓時炸了窩,喝彩聲震動全場,久久不息……今天台下雖說也挺熱鬧,但比起當年來可差遠了。文三兒為楊老板感到很自豪,他甚至慶幸自己在“天天讀”時胡說八道,繼而感謝街道幹部老於,若不是他幫忙,自己這輩子恐怕也沒機會和楊老板站在同一個台上,總有一天,楊老板會回憶起今天,他遭難的時候是誰陪著呢?文三兒啊。想到這兒,文三兒不由得興奮起來,他抬起頭,麵帶微笑地注視著台下的人群,感覺自己也成了名角兒,正在登台獻藝……

“啪”的一聲,文三兒的後腦勺挨了重重一巴掌,有人嗬斥道:“老實點兒,低頭!”台下又響起了震天動地的口號聲:“文三兒不低頭就叫他滅亡!”文三兒哆嗦了一下,低下頭去……

那段時間文三兒算是露了臉,參加過幾次陪鬥,成了全脫產人員,和專職幹部的待遇沒什麼兩樣,可能是由於街道辦事處勞資科的疏忽,他的工資發放居然沒有受影響。按理說,凡屬“牛鬼蛇神”都應該隻發十二塊錢生活費,為此文三兒總是偷著樂,覺得占了很大的便宜,他不覺得陪鬥有什麼丟臉的,無所謂嘛,反正他平時也沒什麼“臉麵”,所以也沒什麼可“丟”的,這回稀裏糊塗就成了“脫產人員”,不用幹活兒還白拿著工資,這種好事可不常有。

倒是街道幹部老於先明白過來,他發現文三兒總是主動請示:“今天去哪兒接受批判?”看他這意思好像不是去陪鬥,而是去參加旅遊,臉上沒有半點兒沮喪的表情,倒是很有些亢奮,這使老於感到特別扭。領袖說過:“人民大眾開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難受之時。”文三兒這狗東西不但沒有一點兒難受的樣子,怎麼反而像吃了蜜蜂屎似的,比過年還興奮?老於琢磨了很久才悟出點兒名堂,這小子本來就屬於最底層的小人物,按北京話說,叫人嫌狗不待見。他什麼都沒有,因此也不可能失去什麼,馬克思那句話是怎麼說的?“失去的隻是鎖鏈,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老於終於明白了,照這麼說,這狗東西惡毒攻擊了黨和領袖之後,居然什麼都沒失去,還他媽的“得到的將是整個世界”?這簡直美死他啦。

老於想明白了之後,文三兒又蹬上了三輪車,“脫產人員”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徐金戈和文三兒的交往中斷了二十五年後,又恢複了聯係。比起二十五年前,文三兒的變化不大,除了麵相上的衰老,他個人的生活、習性還是老樣子,唯一不同的是文三兒有了一間自己的住房。1950年孫二爺被鎮壓後,“同和”車行的房產被充公,文三兒等幾個常年住車行的車夫都被政府分配了住房,那時住房資源還不算緊張,文三兒也沒覺得有間住房是多麼了不起,可到了七十年代,住房緊張的問題就顯露出來,文三兒的房子簡直成了香餑餑,左鄰右舍都盯著這間房,鄰居們都認為文三兒簡直太奢侈了,居然一個人住一間房,他憑什麼?

文三兒的家徐金戈去過一次,那是間隻有九平方米的破爛平房,睡覺的鋪板是用四摞舊磚墊起來的,屋子的角落裏有個破舊的衣櫃,上麵竟然缺了一扇門,文三兒四季的衣服都放在裏麵,還有一張桌子和一個長板凳,看破舊程度可能是從哪兒撿來的。

徐金戈問文三兒為什麼不娶個媳婦。

文三兒回答:“我他媽連養自個兒都費勁,哪兒還養得起娘們兒?算了吧,還是一個人好,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1978年的一天,徐金戈接到通知,他被告知自己被選為區政協委員。他很奇怪,自己是個刑滿釋放人員,在政治上是個“賤民”,怎麼突然成了區政協委員?要說是被“選上”的,自己除了認識個文三兒,誰會認識自己?既然誰都不認識,又如何被“選上”?誰選的?

徐金戈自從當上政協委員後,開會的時間多了,工作也比以前忙了許多,他有很久都沒見過文三兒。一日徐金戈路過果子巷,忽聽見有人叫徐爺,他發現文三兒坐在一家小酒館靠窗的位子上,正向他招手。

徐金戈走進酒館,因很久沒見,想和文三兒聊聊。

文三兒喝酒的方式使徐金戈大吃一驚,他要的是九分錢一兩的劣質白酒,沒有下酒菜,他把桌上免費提供的醬油、醋倒進碗裏,然後從懷裏掏出一個紙包打開,裏麵露出一顆光滑圓潤的鵝卵石……徐金戈目瞪口呆地看著文三兒,不知他在搞什麼名堂。隻見文三兒把鵝卵石放進醬油裏泡了一下,然後用筷子夾出放進嘴裏嘬一嘬鹹味兒,就一口酒喝下,又把鵝卵石重新泡進碗裏。

徐金戈問:“文三兒啊,你怎麼跟塊石頭幹上啦,這是種新喝法呢,還是兜裏沒錢,買不起下酒菜?”

“不是月底了嗎?沒錢啦,離開支還有幾天呢,先湊合著吧。”文三兒說著又咂巴起鵝卵石。

徐金戈要了一瓶“劍南春”和幾個涼菜,對文三兒說:“別咂巴你那石頭了,我請你。”

文三兒沒動筷子,他神色黯然地說:“徐爺,我沒臉吃您的,當年您送我一洋車,那是多大出手啊,一百九十五塊大洋啊,擱現在能買輛摩托,可我沒保住那輛車,給充公了,還不能說,說了就開批鬥會……徐爺,我對不住您,您坐了二十五年大牢回來,照理說我該幫幫您,可我無能啊,自個兒都混不好,我他媽能幫誰呀……”文三兒說著眼圈都紅了。

徐金戈安慰道:“別這麼說,我徐金戈如今舉目無親,隻有你這麼一個故交,當年你兩次救過我的命,是我欠你的情,不過我現在也沒什麼能力回報你,真的很慚愧,來,什麼都不說了,咱們喝酒。”

文三兒喝下一杯“劍南春”,心情似乎好了起來,話也多了:“徐爺,您還記得方爺吧?頭些日子我碰見他啦。”

“方景林,他還活著?”

“活著呢,就是活得不太好,也是坐了十年大牢,今年年初剛放出來。”

“怎麼,他也坐牢了?不會吧,他可是個老革命呀。”

文三兒夾了一塊豬耳朵放進嘴裏:“新中國成立後我就沒怎麼見過他,可也是,人家當了大官兒,誰搭理我一臭拉車的?方爺先是公安分局的局長,到了‘文革’那年,方爺已經是市局的副局長啦,照理說方爺混到這份兒上不容易,可不知咋回事兒,六七年年底方爺被拿進大牢,一關就是十年,聽說方爺是叛徒又是日本特務、國民黨特務,罪過大了去啦。”

“文三兒啊,你揀重要的說,他現在怎麼樣?你怎麼看見他的?”

“頭前日子我幫煤站拉蜂窩煤,不是要過冬了嗎,家家都得存點兒煤生火取暖呀,煤站的人忙不過來,辦事處就叫我們聯社去幫忙送煤,我負責教子胡同那一片,方爺被放出以後,上麵說他的事兒還沒完,不能分配工作,就暫時住在那兒,還真巧,方爺住的那個院離當年羅小姐死的那院隻隔了一堵牆,是上麵分配的還是方爺自個兒要求的我就不清楚了。那天我把煤往院門口一卸就打算走,我朝院裏吼了一嗓子,誰要的煤?可自個兒看好了,回頭丟了我可不負責。這時方爺端著塊木板搬煤來了,他把蜂窩煤一塊塊碼在木板上,再從院門口端到他住的小屋裏,弄得自個兒跟煤黑子似的。我瞅著他眼熟,一琢磨,哎喲我的媽呀,這不是方爺嘛,他怎麼住這兒來啦?我說方爺,您還認得我嗎?方爺抬頭看了看,一眼就認出了我,你是文三兒吧?您瞧瞧,記性真好,要麼怎麼說是當警察的呢。不像我,屬耗子的,記吃不記打,什麼事兒撂爪兒就忘。我說方爺,您還記得徐金戈徐爺嗎?他也出來啦,您想見見嗎?方爺說,哦,以後再說吧……”

徐金戈馬上打斷文三兒的話:“文三兒啊,你以後再看見方景林不要再提我的事,人家雖說也遭了難,可那都是共產黨內部的事,和我這種人性質不一樣,老方也有自己的難處,我們應該體諒才是。”

兩人走出酒館時,文三兒說要送送徐金戈,他用一塊幹淨毯子鋪在三輪車的平板上,請徐金戈坐上,然後蹬起了三輪車:“徐爺,您可能不知道,幹我們這行的如今有了新稱呼,叫板兒爺,我喜歡這稱呼,好歹是爺呀,比原先叫我們臭拉車的強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