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盡管從山腳向上望九嶷山,山林間似乎包繞著不散的濃霧,可現在四處望望,卻隻有隱隱的薄霧在遊蕩。光線從葉隙間蹦下來,在枝間、在葉端、草間來來往往的跳躍,眼前莫名地幻化出一幅景色,奇異可是唯美:仿佛一個個精靈,在林間嬉戲,玩耍,隻是,我隻能看到他們流動的身影,隱隱的輪廓。異常清楚的是他們的串串笑聲,像是從雲端搖過來的,空靈可是感覺卻近如身旁。偶爾會有一兩片葉子打著旋兒落下來。悄無聲息。
……
像在穿越一個冗長的夢境……
……
扶桑婆婆忽然說:“九婆婆,帶望舒回家。”
依舊是頭也不回。
曦和沒有停步,也沒有回頭。
九婆婆停了下來。
我舒了一口氣,停住腳。
我停下來細看一朵花端的露珠——碩大的露珠。有微微的光暈在珠身遊走,流光溢彩。
裏麵映出一張臉,精致的臉。
這是……我嗎?
我可隻是個孩子啊。
我疑惑地抬起頭,九婆婆微微的笑著:“望舒,你長大了。”
一夜之間的事麼?
我重新審視映出的那張清逸如月的臉,淺淺的笑了。我是喜歡這個樣子的。
腦中忽然現出那個月中女子的身影,盈盈的笑。她慢慢靠近,臉越來越清晰,我睜大了眼。可當我就要看清時,她卻突然後退,離我越來越遠,又重新定格為月中的剪影。依舊能感覺到她盈盈的笑……
九婆婆把手放在肩上:“望舒,我們回家吧。”她指了指前麵,一座竹樓掩映在繁枝茂葉中。
我忽然想起了什麼,我站起身:“九婆婆,我可以去見曦和嗎?”
九婆婆拉起我的手:“等曦和來找你,好麼?”
我順從的點點頭,似乎不經意的抽出手,把眉端的額發理到耳後。我想進開找個可以獨處的地方,因為我突然覺到了手心裏傳來的隱隱的痛。可是九婆婆在身邊。我不願意讓她再看到我的掌心。每次她拉起我的手,攤開掌心,總會不自覺的低頭,歎息。
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可是我也會因此而難過。
“望舒,”九婆婆停下來,轉過身,我也猛的從沉思中回過神來。“望舒,這是我們日後住的地方。”
“好。”我不自覺的說了一句。
九婆婆隻是笑著。
我進去過了一條長長的廊,卻看到另一個世界,迷離如同路上的風景,我詫異:“九婆婆,我們……就住在這裏嗎?”
話剛落,忽然飄起了雪,漫天飛揚,我遠遠的看到長廊那頭的飛雪一片片將綠色的大地吞噬。
我忽然覺得骨子裏一陣寒意。
可是雪花並未落到長廊的這邊,雪落在樹的上方一層層的堆積堆積,迅速的結成了冰,最後居然聯成了一道長長的弧頂。
不知何時,雪不再落下。
我走出長廊,遠遠的望去,葉端、枝間還依稀殘留著落雪。
我轉身,望向我們的竹樓。
這隻是一個入口。竹樓後的世界才是我們的家。現在,那曾冰結的弧頂在陽光下灼灼閃亮,光暈流轉。
微風吹過,揚起了冰頂上的殘雪,紛紛揚揚,隻留下那層薄冰在太陽下晶瑩剔透。
我幸福的笑了。
我是喜歡這個地方的。
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那棵最高的辛夷樹下,是九婆婆為我備好的白色長裙。
太過精致。
我有些懷疑:“九婆婆,是你縫的麼?”
九婆婆依然笑語盈盈:“是隨著雪一起落下來的,這樣說,好嗎?”
我換上衣服九婆婆笑著打量我:“跟你娘一模一樣。”“我娘?九婆婆,我不是從河裏撿來的麼?”我其實並未感到吃驚,我一直在想九婆婆知道我的身世,知道我的所有,可是她不肯告訴我,她不肯。
“望舒,你長大了,你會認為你真的是從河裏撿來的麼?”九婆婆依然笑著,可我突然覺得她其實一直都知道我在想什麼。隻是不說而已。
不說而已。
她攤開我的手掌,看到了我新長出的那條掌紋,與第一條掌紋上端相接,是一條折線。那次隱隱的疼痛隻停留了片刻,之後便有了這段紋路。
這次,她沒有歎息。她隻是淡淡的說:“望舒,要學會愛自己。”
愛……自己?我有些迷茫的看著九婆婆黛色的瞳仁。我不明白九婆婆的意思,但我知道她這麼說一定是有原因的。
可是,愛……自己?
我是真的長大了。
曦和怎麼樣了呢?還是那個眼睛大大的男孩子麼?不會的。他比我年長啊。
可是他為什麼不來看我呢?九婆婆說曦和長大了就會來找我了。
曦和……
冬天,漫長的冬天。
經常是一連十幾天的大雪漫漫。
我習慣站在竹樓前,狹長突出的落夕崖上,腳下是萬丈深淵。望著無盡的飛雪飄飄灑灑。落得漫山遍野。
偶爾也會站在冰頂下麵,仰著頭,看雪一片片落下來,可是有了冰頂的屏蔽,它們最後隻能留在那兒。我在下麵卻有些難過。
可望而不可及。
對於落雪,無法落到地上。
對於我,無法觸及到這些落雪。
所以,我更喜歡站在落夕崖上,讓雪花落滿我的長發,我的肩膀,偶爾還會有雪花溶進我的瞳仁。長發、衣帶在風中揮舞飛揚,衣衫獵獵作響,可我隻是定定的站著,定定的望著遠方,沉默。
我隻是在想一些東西。
有時候卻什麼都不想,隻是看著大雪飛揚,融進深深的山穀。
偶爾也會舉起手,仔細的看那兩條曲折的紋路。它們安靜的躺在手心。我一直舉著手,看掌紋。直到雪花落滿手心。
曦和,我有第二條掌紋了,你呢?
晴朗的夜裏,我會在落夕崖上坐到很晚。看著星星眨著眼,一閃,一閃。有時候九婆婆會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可是她也不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