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烏雲密布,似有大雪將至,寒風湧灌華京,驅趕著行人,拍打著窗戶。
裴文宣看李蓉不語,便當她默許,起身跪坐到李蓉對麵,與她麵對麵坐著。
李蓉看著對麵人清亮的眼,不由得笑起來:“聽你的口氣,似乎知道許多我不知的事情。”
“知道,殿下也是知道個大概的,隻是這世上許多事,聽大概,和聽細節,是截然不同的。”
李蓉得了這話,她想了想,終於開口:“那你說吧。”
“那麼,就讓微臣從殿下知道得最少的開始吧。”
裴文宣想了想,終於找到一個切入點:“蘇容華和上官雅——這應當算,我們所有人,最早的開始了。”
“你一早就知道他們的事?”李蓉皺起眉頭,裴文宣搖頭。
“德旭三年,秦真真被毒殺,陛下命我追查此事,我一路查到蘇容華頭上,花了五年時間追查他,才得知他和上官雅的往事。”
“殿下應該知道,其實蘇容華是蘇氏嫡長子,按理本是家主之位的繼承者,但他少時從師顧子蕭。”
“那是個狂人。”
李蓉知道這人,世家之中少有的異類,不過年輕時還算規矩,又頗有才名,蘇氏將他請為蘇容華的師父,倒也正常。
“顧子蕭教蘇容華其實並沒有多長時間,他就因與寒門女子私奔被顧家逐出族譜,後來不知所蹤,也不知是當真浪跡天涯,還是被顧家清理。蘇容華或許是受顧家影響,自幼叛逆,十一歲時,便同眾人宣稱,不會繼承家主之位,自此在外遊蕩,一年大半載都在外麵,四處經商,熱衷於結交江湖好友。”
“元徽十五年,蘇容華回京,被召為肅王老師,從此他每日賭錢鬥雞,成為了一個徹徹底底的紈絝子弟。”
“元徽十八年,上官雅入京。聚財館內,”裴文宣加重了語調,“兩人相遇。”
“元徽十八年,你和上官雅在聚財館裏偶遇。”
另一邊,蘇容卿同時開始了他的講述。
“那天你回家來,同我說你遇到一個姑娘,女扮男裝在賭場賭錢,同你賭了十局,十局都輸,還約你明日再賭。”
打開白瓷罐,用茶勺取出茶葉,放入茶壺之中。
“那天你笑得很開心,說這姑娘有意思得很。後來你就常同我提到她,人家不願意搭理你,你老去逗人家,這姑娘躲你,換一個賭場,你去一個賭場,最後有一日你回家的路上,你就被人用口袋套著打了。”
蘇容華聽到這話,“噗嗤”笑出聲來。
蘇容卿也笑起來,他抬頭看了蘇容華一眼:“你心中不甘,自是打算尋仇,於是暗中設計,在人家姑娘去鬥雞的路上,偽作人販子把人拐了。結果拐出城後真遇到了山匪,你們一起被人綁了,也不知道是被綁架的時候遇到了什麼,等把你救回來的時候,你同我說,你打定主意了,要去娶她。”
“你知道蘇氏位高權重,以你的身份,若上門提親,姑娘不想答應也得答應,於是你打算先問她的意願,那天我給你挑了衣服,你自己親手磨了一根玉簪,帶著去找了她。等到晚上的時候,你淋著雨回來,我問你怎麼了,你同我說無事。”
“打從那天開始,你便不怎麼出門,直到一次宮宴,你身為肅王老師,被逼著出席。”
“宴席之上,他看見了上官雅。”
裴文宣聲音很輕,李蓉將下巴放在雙膝上:“宮宴?”
李蓉皺起眉頭,依稀有了幾分記憶,上官雅在成為太子妃前,似乎就出席過一次宮宴,那次宮宴本該是李川請婚,但李川不肯,她還和李川有過爭執。
“就是你太子殿下吵得很厲害那次,太子殿下違背了皇後意願沒有請婚,你下來就和他吵了一架,把他罵得狗血淋頭,問他身為太子,怎麼能這麼任性。太子被你罵服氣了,後來應下來,等下一次,他就請婚。”
“那天和我私下說,其實他看得出來,上官雅並不喜歡他,也不向往宮廷,他一個人在這裏已經很可憐了,何必再多搭一個人。他也和我說,人人都說他是太子,說他高貴,可什麼都由不得他,什麼都不是他選,他沒有感受到太子給他帶來的任何高貴,他隻覺得站在湖邊,就想跳下去。”
“他那也是小孩子話。阿雅就比他成熟得多。”李蓉渾不在意,裴文宣笑笑。
“是,上官雅在宮宴上沒有和蘇容華說一句話,可這個照麵,蘇容華便知道她拒絕他的理由,自然也不會這麼輕易放手。他回頭攔了上官雅的馬車,問上官雅喜不喜歡他,說若是喜歡,他就八抬大轎,上門提親娶她。”
“這怎麼可能呢?”
李蓉有些疑惑:“上官雅入京,就是為了川兒。這是上官家已經定下的事,蘇氏沒有這麼糊塗,不可能參與到這種事情來。”
“蘇容華何嚐不知道呢?”
裴文宣歎了口氣:“可人總想試一次,於是他們決定試一次。”
“你從宮宴回來,便找到父親,你說要去上官家提親,可上官雅是太子妃內定的人選,你爭是未來的太子妃,父親怎麼容得下你?父親不允,你便告知父親,願自請逐出蘇氏,脫離家族,向上官氏求親。是生是死,你自己一個人承擔。”
水壺裏的水煮沸,蘇容卿將沸水倒入裝了茶葉的茶壺之中。
“你按著族規挨了三百仗,滿身是傷去上官家。”蘇容卿聲音帶了幾分哽咽,但他還是保持著一貫的平靜,“上官家不敢讓你停在門口,就讓你入了內院,你跪在上官旭麵前,求他將上官雅嫁給你。你為他分析利弊,告訴他,上官雅嫁入東宮,不過是推上官家更快滅亡,上官旭哪裏聽你這樣胡言亂語?他趕不走你,也因你蘇氏大公子的身份不能殺你,於是他就讓你跪在上官家。”
“你跪了三天,而那三天,宮中已擬好旨意,準備賜婚。”
“蘇容華在上官府跪的那三天,上官雅被關在後院,她的性子你如今也知道,愛恨分明,又行事果斷。蘇容華為她至此,她又怎麼會辜負他?於是她一直在求上官旭,一直在喊,她說上官家有這麼多女兒,何必就要選她?她有喜歡的人了,她不想當太子妃,放過她。”
“上官家沒有理會她,直到賜婚聖旨進了上官府,上官旭直接拿著聖旨去找了上官雅,他告訴上官雅,上官家給了她十幾年富貴榮華,她是不是要在這時候棄上官氏於不顧。賜婚聖旨已經到了,她若和蘇容華走了,那上官氏就會成為整個大夏最大的笑話。”
“上官雅容不下的。”李蓉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就覺得心裏悶悶的,“她不可能為了自己的愛情讓家族如此蒙羞。”
“你說得沒錯,”裴文宣知道她難受,但他還是得說下去,“所以上官雅親自去了內院勸說他,然後她就看見蘇容華跪在地上,他身上全是血,上官雅看見他就哭了。”
怎麼能不哭呢。
這是這一輩子,第一次有一個人,為她拋卻生死。
這也是她這一輩子,第一次撥開世家給她的層層束縛,看見外麵最溫柔明亮的存在。努力想要抓住。
可抓不住啊。
那天下著大雨,她低頭看著跪在她麵前的青年,她本來該直接罵他,羞辱他,可是一張口,她眼淚落了下來。
她什麼都說不出口,她隻能蹲下身,將他告白那天送她的玉簪,顫抖著交到他手裏。
“放過我吧,”她沙啞開口,“也放過你自己。”
“愛情算不得什麼,喜歡也算不得什麼,我們活著,就有自己應盡的責任。我會入宮,我會成為太子妃,成為未來的皇後,未來的我你不會喜歡的,你就當從來沒見過我,和你說的一樣,離開華京吧。”
“走遠一點,去許多地方,你看過的山水就當為我看過,你做高興的事就當為我做過,若有一日,你能遇到一個喜歡的人,與她喜結連理,那再好不過。”
“蘇容華,”她顫抖出聲,“別逼我了。”
“你怎麼舍得逼她呢?”
蘇容卿的茶衝泡過第一遍,他抬手注水第二次。
“所以你回到家裏來,父親看你的樣子,還是心軟,也就算了。你和上官雅這事兒被兩家遮掩下去,上官雅入宮,好好做她的太子妃,你也離開華京,去了很多地方。”
“後來呢?”
蘇容華垂著眼眸,蘇容卿將茶衝泡好,倒入茶碗,推給蘇容華:“後來,果然不出你所料,上官氏與李川聯姻,成為了陛下心中的死結,他扶持肅王,廢太子。廢太子之後,裴文宣遊說世家,希望世家出兵。”
“其實要不要出兵,世家還在猶豫,最後你最先站出來,希望蘇氏出兵。你有無數理由,也的確合適,但我心裏知道,多少理由,都遮不住你內心深處那點不應有的念頭,”說著,蘇容卿抬眼,“你擔心上官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