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京(已修)(1 / 3)

李蓉不說話,李川跪在她身前,抬頭仰望著她。

他的目光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無畏,仿佛能破開這世間一切陰霾。

他們靜靜對峙。

無數畫麵在她腦海中翻湧。

他前世與她所有的爭執,所有的不悅,還有道宮之中笑談風聲的對弈,經緯交錯棋盤上那一顆顆棋子,以及最後那碗毒藥。

李蓉猛地起身,抽劍指在李川頸間。

過於鋒利的劍刃哪怕隻是觸碰就劃破了李川皮膚,血珠舔舐著劍鋒,李川不躲不避,迎著李蓉的目光。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是不是?”

大門外,寒風初起,卷枯葉而過,裴文宣雙手攏在袖中,背對著大門,看著乍起的寒風,抬頭仰望天上密布的烏雲。

“不是不敢殺我,”李川答得平靜,“而是死在阿姐手裏,我並無遺憾。”

“若當真如阿姐所說,我要走向那樣一條路,那我寧願生命走到這裏,也算是善終。”

李蓉不說話,她握著劍,死死盯著李川,他們僵持著,對峙著,李川的神色裏全是堅毅,沒有後退半分。好似真的就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就等著她的裁決。

可她如何裁決呢?

他什麼都沒做,他還那麼好。

可他如果登基,如果成長,或許又會在三十年後,一杯毒藥,送到她麵前。

時光太殘忍,也太惡毒。

李蓉看著麵前少年清亮的神色,猛地揚起劍來。

然而揚劍的瞬間,無數片段又翻湧起來。

當年宮宴,他質問她:“我已經在這深宮泥足深陷,為何還要拖無辜之人進來?”

世家兵變,他滿手是血從宮廷回來,顫抖著聲和她說:“阿姐,母後抓著我的手,殺了父皇。”

後來北伐,他怒喝她:“李蓉可見過北方百姓過得是什麼日子?!你們內部傾軋養虎為患,把百姓當什麼了!朕要出兵,朕是君王!”

再後來她聽說他不願去中宮,上門勸她,他苦笑問她:“阿姐,你說我和樓子裏那些賣身的娼妓有什麼區別?”

最後是秦真真死那天,他抱著人不肯撒手,她衝上一耳光抽在他臉上,抓著他的衣襟怒罵:“為個女人成這樣子,李川你還記不記得你是誰?還記不記得你當做什麼?”

當時他仰起頭,笑著問她:“我是誰?”

她冷聲回他:“你是帝王。”

他聽著就笑了,笑得很大聲,一麵笑一麵搖頭:“不,”他抬起頭,很認真告訴她,“我是李川。”

我是李川。

李川閉上眼睛,劍急急而落,卻在最後一刻急轉,從他頭頂發冠猛地削過。

李川的頭發散落而下,他睜開眼睛,李蓉握著劍,急急喘息。

她看著麵前的李川,眼淚止不住落下來。

她不得不承認一件事——

是她逼死了李川。

是她,是她母親,是整個宮廷,整個華京,一起逼死了年少的她、李川、上官雅、蘇容華、蘇容卿、謝蘭清……

巨大的無力和苦痛湧上來,她腦海裏全是裴文宣雙手攏袖,含笑靜立的模樣,他好似在說,殿下,別怕。

這是她唯一的支撐,她提著劍,盯著跪在她的身前的人。

李川茫然看她:“阿姐?”

李蓉沒有說話,她緩緩閉上眼睛,淚珠如雨而落。

“秦臨被崔清河殺了,”李蓉語速很快,“但我留了荀川在西北,西北情況不明,暫時不做考慮。”

“李誠死了,他們弄了個假李誠意圖登基。蘇容卿暗中應當是早已聯絡了世家,華京之外最近的軍防關卡有蘇氏一萬軍力,一夜可至。陛下或許會希望你繼續當太子,前提是沒有我和上官家,能不能接受全看你。這些你都想好。”

等說完這些,她睜開眼:“督查司的兵力我全部給你,青州的兵力我也給你,我會回青州,這一生,我都不會再入華京。我放過你。”

她抿緊唇,捏緊了劍:“若你活著,也請你未來,放過我吧。”

李蓉說完,便將劍扔到地麵,轉頭離開。李川跪在地上,在她把手放在門上時,他沙啞出聲:“阿姐,你為什麼不能,多信我一點?”

“我信不過的不是你,”李蓉垂著眼眸,“是這世間。”

這世間太多齷齪肮髒,她不知道坐到高位的李川,會成為什麼模樣。

當他成為帝王那一瞬,她就是世家,他們永遠沒有一個統一的立場,也要在這深宮裏不斷猜忌。

她太清楚自己是什麼人,其實當年李川殺她也對。

如果李川死了,無論是李平還是李信,威脅到她的時候,她未必不會廢了他們。

為了利益,她最好殺了他,可她動不了手。

她沒法說服自己,把兩個人的錯誤,交給他一個人承擔。

李蓉定下心神,神色慢慢歸為平靜,而後她雙手用力,猛地打開大門。

寒風驟然卷入,吹起她廣袖翻飛。她抬頭看向前方,便見裴文宣雙手攏袖,轉頭看過來。

“談好了?”

裴文宣帶著笑,李蓉點頭:“走吧。”

說完之後,李蓉提步上前,裴文宣就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和她走在長廊之上。

“我要回青州了。”

“好。”

“你留在華京吧,我知道你們是好友,他也一直是你心中最理想的君主,你留下輔佐他吧。有你在,我也放心。”

“這可不行。”

裴文宣輕笑,李蓉頓住腳步,她站在庭院裏,好久,低低出聲:“裴文宣,你不必為我誤了你的前程。”

“我不是為了殿下。”

裴文宣說著,走上前去,他伸手環過她的腰,將手輕輕放在她的腹間,聲音很輕:“我是為了我的夫人和孩子。”

李蓉得了這話,一時僵在原地,震驚看著前方。

裴文宣察覺她的失態,低笑出聲來,他抬手將李蓉打橫抱起,李蓉驚叫了一聲,慌忙攬住他脖子,輕喝出聲來:“你做什麼!”

“走,”裴文宣抱著她疾步往外走,高興道,“咱們回去慶祝,我想抱你許久了。”

“等等,裴文宣,你放我下來!”

李蓉見大庭廣眾,有些急了,可裴文宣似乎也是忍了很久,終於得了機會,高興得像個孩子,隻道:“不放,你別亂動,免得傷了孩子。”

李蓉聽到這話,整個人立刻乖順下來,裴文宣眼睛裏落了光,看著整個人懵懵的李蓉,唇角忍不住揚起來。

他抱著李蓉進了馬車,剛一放下,李蓉便質問出聲:“這什麼時候的事兒?”

“你是說……什麼什麼時候?”

裴文宣撣衣坐下,似笑非笑:“什麼時候懷的,還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別和我貧。”李蓉抓了旁邊的軟枕就砸了過去,裴文宣抬手接住,見李蓉惱了,趕緊說實話,“昨個兒回府,大夫查出來的。不過你受了顛簸,”裴文宣說著,也有些擔憂起來,半蹲到李蓉身前,握住李蓉的手,“胎氣不穩,要好好靜養。”

李蓉聽著這話,還是覺得有那麼些不真實的錯覺,她恍惚了片刻,才想起來:“怎麼現在才告訴我?”

李蓉說著,忍不住笑:“不是為了報複我吧?”

“因為我不想讓孩子影響你的決定,”裴文宣說著,將李蓉雙手握在手裏,聲音很輕,“蓉蓉,這是你人生最重要的時候,你不該為了孩子,或者是我,影響你的判斷。”

“我希望你在這個時候,能真正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你已經和自己強了一輩子,”裴文宣抬起頭,握著她的手,“也該到頭了。”

李蓉看著麵前的青年,他溫和,從容,和二十歲尚顯稚氣的裴文宣不同,也和五十歲偏執冷漠的裴相不同,她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裴文宣已經成了這樣子。

“你不也和自己強了一輩子嗎?什麼時候議和了,我都不知道。”

“從我承認喜歡你那一刻,從我決定無論如何都把你搶回來那一刻。”裴文宣笑起來,“我不強了。”

承認喜歡她。

有勇氣追求她。

這就是他一生,和自己最大的和解。

李蓉是他的天上明月,是他的渴望不及,是他最憎恨的貴族皇室,是在他年少時,被一道聖旨壓下來,砸彎他脊梁的強權。

他有和世界對抗的勇氣,獨獨沒有麵對李蓉的勇氣,因為李蓉承載的,是他人生裏,最大的自卑。

李蓉看著他的眼睛,她忍不住開口:“我有什麼好喜歡的?”

聽到這話,裴文宣笑出聲來:“這就太多了。”

“比如呢?”

李蓉歪了歪頭,她突然很想聽到他的誇讚,聽到他的愛慕,聽到有人承認他的好。

裴文宣低著頭,認真想了一會兒:“我第一次見殿下的時候,其實特別忐忑。”

“我聽說殿下驕縱,也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想著殿下下嫁於我,一定很不甘心,我怕是要吃苦頭。”

“你肯定想怎麼對付我了。”李蓉抿唇笑著,裴文宣是個不會吃虧的狗性子,既然想著她刁蠻,肯定想了法子。

“是啊,做足了準備,結果你把扇子挪開的時候,悄悄抬眼看我那一眼,我突然什麼都忘了,整個晚上就光記著你好看。然後你看了我,就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