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清幽置身他的身下,被他濃鬱的男性氣息包裹著。耳畔,尚回響著他撕心裂肺的吼聲,聲聲都帶著絕望纏綿之意。抬眸,麵前是他英俊的臉龐,因著飲酒而微微泛著潮紅,益發深刻清晰。他的眼眸,幽幽暗暗,讓她的心中如刀絞般疼痛,而這種疼痛,似是源於她記憶深處,無法磨滅,也不控製。

他這般戚寂的神情,為何如此熟悉?

“我究竟,欠了你什麼?”這句話,為何這般耳熟?!仿佛曾經深深紮根在她的心底深處,留下深刻的痕跡。

“我,隻是不想愛你。”這句話,為何聽了會有心碎的感覺?

頭,愈來愈痛,愈來愈痛。那樣痛,痛得幾乎蒙住了她的呼吸,仿佛刀絞一般,又仿佛正在片片淩遲著她。腦中,仿佛有無數洪流在洶湧奔騰著,將她的肌膚一寸一寸撕裂開。

記憶中有明滅的光,閃爍著,像是濃霧深處漸漸散開,露出一片虛幻的海市蜃樓。

那一刻,她忽然,看到了她自己。

她看到了,自己正坐在滔滔江水邊,看著太陽一分分落下去,自己的一顆心,也隨之漸漸沉下去,到了最後,太陽終於不見了,被遠處的山巒擋住了,再看不見。

畫麵陡轉,她又仿佛看見無數螢火蟲騰空飛去,像是千萬顆流星從她指間漏過,抓不住的光芒,點點縈繞在她的身周。身前依依立著一人,背影俊朗,風姿翩翩,站在星河之中,似是天神眷眷,就像那星辰一般華麗璀璨。

而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是,鳳絕……

記憶之火在那一刻,又突然熄滅。所有的景象,全都消失不見,再瞧不見一丁點影子。

身上,幾分熱情,幾分溫柔,還有幾分迷惘,輾轉流連過她的唇,她細致的眉眼。溫熱中帶著幾分潮濕,在她身上緩緩掠過,感覺到他呼吸漸轉沉重,感覺到他身軀貼過來。

這一刻,她清醒著,卻忘了反抗。

飛龍閣的紅羅鬥帳,華貴豔麗,耀然生輝。他反手一揮,西窗合上,一室紅帳緩緩落下。

紫銅雕青鸞翔飛雲的燭台上,正燃燒著一支紅燭,燭火燃得久了,銅器之上積滿了珊瑚垂淚的燭蠟,轉眸望去,隻覺紅得觸目。

窗外,一絲風也無,天地的靜默間,隱隱傳來飄雪的簌簌聲,輕而細膩。

難怪方才月色黯淡,終漸漸隱沒。

天,又是下雪了麼?

殿中,暖得令人微微生汗。她靜靜躺在寬闊的沉香檀木大床上,一任他溫柔地占有著。原來,他的欲望也可以如此輕柔纏綿。歡好如水流在身體上流過去,隻覺得身和心都是疲憊的,她無力也無心去反抗。腦中,依舊空茫茫地一片。

他的雙手,依依撐在她的身側,裸露的肌膚之上點點滴落著激情的汗水,黏在她的身上,膩膩的,也燙燙的。他的長發,因著高潮的顫抖,絲絲劃過她的麵頰,柔軟中卻帶著一分孤寂的冷硬,最終與她的絲絲柔順糾纏。

原來,女子的身與心,是可以這般分離的。心,迷迷茫茫,想抗拒卻無法控製。身,默默承受著他的溫柔。

這樣的夜,他們本不該交融,更不該歡悅。

一切,更像是浮雲驚夢。

風脈脈,雪簌簌,天羅地網,一切盡籠罩在漫天冰雪之中。

心中隱隱感覺,他們之間,過了今晚,也許就到此結束了罷。應該,不會再有明天……

可,紅燭有盡時,溫情亦會結束。

待一切都結束後,他伏在她的身上,低低喘息。清醒的意識漸漸回籠腦中,他的眼眸,漸漸清澈明亮。倏然坐起身,他拿起一旁的外袍匆匆披上。

清幽緩緩轉眸,在他的眼中,毫無意外地又瞧見了一絲後悔,還有一絲掙紮。與上次,並無兩樣。

悉悉索索的穿衣聲,還有玉帶扣在腰間的聲音,叮咚清脆相擊,在她耳畔輕響。身側之人,看似欲匆匆離去。

清幽默默轉首,望向精致的床裏側,那龍騰雲間的雕花,繡工精湛,祥龍仿佛要騰飛起來一般。聽到他起身穿鞋,她的腦中又是一陣絞痛,無數記憶的片段不斷翻滾著,催使著她,突然喚出口道:“絕——”

他一瞬間的震顫,透過雪白雪白的床單,透過薄薄的錦被,陣陣傳遞給了她。

他們,同時望向彼此。

他的眸中,驚詫毫不掩飾,薄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似是不敢相信,又似深深抗拒,終喃喃問:“你……你方才叫我什麼?”

清幽拉高錦被,遮住自己滿身歡好的痕跡。半支起身,一任秀發散亂在床榻之上,幽幽望著他,她緩緩道:“絕……我以前便是這般喚你的罷。”

鳳絕更是震驚,長眸睜圓,眉心處,仿佛有風驚動了火苗,簌簌跳動著。半響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猛然,清幽拽住他的胳膊,清若流水的眸中,滿是期盼,滿是渴求,她連聲喚道:“你吃驚了?你很吃驚我這麼叫你麼?你果然是知道什麼的。你告訴我,究竟我忘了什麼?是不是和你有關?你告訴我啊,告訴我啊!”理智有些許崩潰,長久以來在迷霧中行走,好不容易瞧見一點光明,她怎會輕易放棄?!

清幽拚命搖晃著他的手臂,方才纏綿時,總有無數記憶的零星碎片在腦中翻攪。一片迷霧中,她分明瞧見了他。一片嘈雜聲中,她分明聽見自己喚他“絕”。雖然,片段轉瞬即逝,可她瞧得清清楚楚,那飛揚的劍眉,那筆挺的鼻梁,那深刻英俊的輪廓,的確是他。

鳳絕的神情,起先好似死灰中燃起最後一點火星,又一分一分冷寂下去,仿佛那天邊西沉的月兒,再也無絲毫光輝。

他輕輕拂落她糾纏的手,如雪肌膚的觸感,另他的手指微微發顫,另他心底深處的渴望再度湧上,卻隻得將它徹底熄滅。他緩緩轉回身,恢複平靜,隻是淡淡道:“有些事,你還是永遠忘記的好。”

站起身,長臂一揮,紅簾又落,仿佛在他們中間隔起一堵永遠也不能逾越的高牆。不再留戀,他大步走向門口。

當沉重的殿門緩緩拉開之時,屋外,有細雪紛飛,輕柔細膩,偶爾幾片飄在他的臉上,卻瞬間融化。早有暗衛在門口等候多時,是鳳絕最貼身的親信,名喚夜寒。夜寒躊躇在門外多時,始終不敢入來打攪。

鳳絕心知暗衛此刻深夜現身,定有緊急情況,他沉聲問道:“夜寒,有何事?”

夜寒麵上一滯,目光不由自主的向裏瞟去,重重紗簾之後,似乎是……

鳳絕麵色微僵,俊眉一揚,擺擺手道:“但講無妨,這裏沒有外人。”

夜寒頷首,拱手恭敬稟道:“王爺,屬下接到王爺旨意後,一路追擊祈奕。但是他好似有人接應,且對方武功極高,遠在屬下之上。是以屬下不敢輕舉妄動,隻得暗暗跟隨,見機行事。”他頓一頓,又繼續道:“屬下一路跟隨他們走水路上了夜渠,想不到途中卻發生了意外。”

“哦,是什麼意外?”鳳絕徑自將發上金冠束正,語調不緊不慢問道。事到如今,他急也無用,隻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當時,屬下本是驅了一葉小舟,跟上他們的船,在夜渠之上行駛。可不想,前日半夜時分,江上忽然刮起一陣大風,折斷了他們船的桅杆,緊接著船又似是觸礁。因著怕被他們發現,屬下始終不敢過於靠近,待到風平浪靜時驅舟上前一瞧,那船已是沉沒。而船上之人,也不知是沉入江底,還是……”夜寒一邊說著,麵上邊凝起深深的疑惑,事情來得過於詭異,當時夜黑他也沒有瞧得太清楚。

周遭更靜,過於寂靜使得夜格外悠長,簌簌的,依稀能聽見雪子緩緩撲落的聲音。晶瑩美麗的六角棱花飛旋著,飛旋著,有幾朵悄然棲息在鳳絕肩頭,仿佛在上好的衣料上粘了一朵春花。

鳳絕麵上依舊是波瀾不起,他扯唇輕輕一嗤,又問道:“既然是前夜的事,那你為何現在才來稟報?”

夜隱複又拱手,回稟道:“屬下當下覺得事情奇怪,不敢輕易回稟王爺,想再查個水落石出。卻一直沒有收獲。所幸屬下當日曾與日焰商量,由他先行走官道盡快趕往靖國公府上打探消息。就於方才,屬下得到日焰飛鴿傳書,道是祈奕走水路前已是派人百裏加急給靖國公送信。而靖國公府上已是擺下靈堂,就等愛女歸來。可不想這祈奕卻帶著格雅在夜渠中沉了船,至今音訊全無。日焰探得的消息是,靖國公府中人都道……都道……”

鳳絕劍眉微蹙,冷聲問:“道什麼?”

夜寒深吸一口氣,道:“道是王爺為了掩蓋格雅被害的事實,先是欲殺祈奕滅口,又一路追擊,暗中做了手腳才會令船在夜渠江心沉沒。”

神色益發冷峻,鳳絕將十指緩緩收攏,骨骼的“咯咯”聲清晰可聞。凝立片刻後,他俊眉一揚,麵帶輕嘲道:“定是祈奕先前所送的信中說了什麼。那靖國公呢?此刻有何異常的反應?”他幽深的黑眸微微眯起,清晰可見裏麵跳動著兩簇幽暗的火苗,整個人充滿了危險之意。

身後,似傳來了碎步泠泠聲。原是清幽穿戴整齊,自紅紗簾後緩緩踱出。她清麗的臉龐,帶著激情過後微微的潮紅,如緞長發,此刻正靜靜地貼在胸前。

蓮步生風,一室幽幽,亦是被她翻飛的衣風帶得忽明忽暗。燭光淡淡下,唯見她神態靜雅,雙眸盈盈。

鳳絕期期回首,目光中有片刻的凝滯,卻又很快恢複如常,隻看向夜寒,薄唇中吐出一字,“講!”

夜寒方才被清幽的步出打斷思緒,遲滯片刻方回神,立即答道:“王爺,據打探,靖國公隻是命人打撈沉船,還有在靈堂之上放置了格雅的衣冠,聊以替代而已。暫時,並無其他異常舉動。”

鳳絕唇角弧度緩緩拉高,雙眸眯成一條危險的細縫,寒聲問:“隻是這樣?”如果,真的隻是這樣。那事情,就更嚴重了。

夜寒頷首,道:“隻有這樣!”

鳳絕臉色黯沉如夜,揮一揮手,示意夜寒退下。但聽得耳畔“簌”的一聲輕響,夜寒黑色的身影已是消失在了屋簷之上。

清幽走至鳳絕身側,猶豫片刻,卻仍是開口問道:“鳳絕,靖國公那裏會很棘手麼?要不我……”她的話語,被他冷冷的眼神阻止,一時再不知該如何開口。

隻得,看著他,漸漸走遠……

夜空之中,有新雪默默飄下,潔白的雪花被凜冽的風吹得身不由己,當空亂舞,偶爾一點落入清幽頸中,驚的連同心都一起涼了。隻不過一瞬,便瑟瑟地化為一粒粒冰涼的水珠,滑向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