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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之中,燁燁朝堂之上,百官肅立如泥胎木偶般,而最前方左賢王的位置,仍是空蕩蕩的無人。

赤金九龍寶座上坐著的正是鳳秦國當朝皇帝鳳翔。道道白玉珠簾,垂在麵前,遮住了他略顯鬱煩的表情。

當朝國相左兼,信眉發張,麵色赤紅,正在一一列舉著得罪靖國公洛庭威後,朝中將麵臨的困境,軍心的動搖以及北方初初平定後失去洛庭威的震懾與威望將會導致的政局不穩定。樁樁都指責著鳳絕的過錯,件件都會威脅到鳳秦國一統江山的大業。

左兼不停地說著,有如吐落無數碧珠於瓷盤中,劈裏啪啦直爆響,聽得直欲將人的耳朵炸裂開來。

此時殿門敞開,有翦翦風灌入大殿中,風吹過無數重重幽寂垂地的帷幕,直吹得白玉珠簾簌簌直響。

良久,鳳翔終不耐地揮手道:“罷了,朕親自去一趟夜都,去靖國公府上安撫他。至於朝中大小之事,便暫時交由國相代管幾日罷。”

國相左兼俯首叩拜,高呼聖明,再無異議。

鳳翔低頭,擰一凝疲憊的眉心,略略思索,又問道:“左賢王還在府中喝酒麼?”

立即有內監上前回稟道:“回皇上話,內務府一日差人去王府通傳八次。左賢王皆沒有回複。”

鳳翔神色漸漸冷寂了下去,聲音中似包含了萬鈞雷霆之怒,“簡直是胡鬧!”

“嘩啦”一聲,他將身側堆積如山的奏折掃落一地。百官見狀,個個麵露驚恐,齊齊下跪,山呼陣陣道:“皇上息怒!左賢王素來征戰沙場,功遠遠大於過,還請皇上息怒!”

鳳翔斂平氣息,冷眸看向隨侍一旁的內監總管,厲聲道:“去傳朕口諭。著令左賢王三日之內,將側妃之死查個水落石出。若是再沒有結果,著令刑部直接去王府中拿人。公主也好,王妃也罷,既是嫁入鳳秦,便得遵從鳳秦國法!”

內監總管領旨,正待諾諾退下。

鳳翔又道:“回來!還有,他不是喜好喝酒麼?後日新羅國的三皇子將出使東都,商談邊界開鑿運河事宜。就讓他去接待,去喝個夠!”心中暗怒,好一個鳳絕,丟了這麼大的爛攤子給他,還夜夜買醉,這教他如何能不生氣。

可是,再難圓的場,他也得去圓,誰教他是鳳秦國的皇帝,誰教他是長兄。他們都可以任性,唯獨他不可以。鳳炎也罷,鳳絕也罷,自小都頗有脾性,也很任性,教人無比頭疼。其實,他何嚐不想任性一回?隻是不能罷了。

縱使心中再氣,可眼下鬧到了這種地步,也隻能由他親自去一趟夜都靖國公府了。起先,他早就知曉鳳絕娶側妃是胡鬧,所以才遲遲不肯下聖旨,隻是他沒有想到後果會這麼嚴重。如今已是牽扯到了家國利益和北方政局的穩定。

長袖一甩,他拂袖離去。怒氣、正氣,震得那白玉珠簾又是泠泠作響。一抹明黃色,頃刻間便消失在了文武百官的麵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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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西鎮中,雪,連綿無盡地下著。

老舊的木窗,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吱吱作響。床榻之上,即便是再厚的棉被,也難以抵擋如斯風寒。

江書婉正坐在暖爐麵前,披了一件常春藤雪蘿棉襖在身,卻依舊覺得身子很冷。她伸手用黃銅挑子撥一撥暖爐的火勢,順手又扔了一些枯竹葉進去,葉片觸到暗紅的爐火,立即發出了“呲呲”輕聲,旋即焚出一縷竹葉的清馨,以及淡淡刺鼻的焦味。

炭火不多,明日,她又要上街去買一些了。

她身子底一向很薄,此刻又懷了孩子,更是受累。整日昏沉沉的,茶飯不思,這些日子下來,整個人已是瘦了一大圈。隻是這消瘦更顯得她冰肌玉骨,麵若芙蓉。

突然,急促的敲門聲,以及大聲的叫嚷,在暗夜中一陣高過一陣,打斷了一室的寧靜。

“快開門,快開門!我們是縣府的人!”

縣府?江書婉眸色黯了黯,並不驚慌,她隨手抹過一些碳灰薄薄敷在自己臉上,便起身去開門。

屋外,銀裝素裹,仿佛是琉璃天地。

她曾經為秀女作畫,見過不少縣府的衙役,此刻亦有幾名在其中。隻是這為首的官差,看起來並不似夜西鎮的衙役,那人上前一步,冷眸自上而下打量了江書婉幾眼,語氣冷硬問道:“你可是縣府中前些日子請去為秀女作畫之人?”

江書婉輕輕頷首,平聲道:“正是我。”

那人倒是開門見山,將滿滿一袋子銀兩丟入江書婉懷中,神情倨傲道:“我們是靖國公府上的家衛。日前靖國公痛失愛女,日夜思念,夜不能寐。聽聞姑娘妙筆生花,筆下人物栩栩如生,仿佛能活過來一般。特地差我等前來請你去一趟靖國公府,照著格雅從前的畫像,再作幾幅傳神之畫。這酬勞隻是一部分,若是畫得靖國公滿意,另有重賞!”

江書婉聞言,蹙眉更深,人已逝,如何能畫得傳神,更何況還是照著原先的畫像。即便是神筆在世,也無能為力了。是以她當即推卻道:“夜都路途遙遠,我身子不便,恐怕去不了那麼遠。”

那人冷冷一笑,語氣森森,道:“馬車已經替你備好,靖國公正在府上等著呢。去不去可由不得你!”說著,便朝身後遞了個眼色。旋即便有四五人上前來,將江書婉團團圍住。

正要動手強拉硬扯,江書婉神色淡然,輕輕拂落他們上來拉扯的手,正一正衣襟,緩緩道:“慢著,我自己會走!用不著你們動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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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新羅國三皇子皇甫昭出使鳳秦國,商洽的便是關於兩國邊界處開鑿人工運河之事。

這新羅國與東宸國及鳳秦國都接壤,位於九江西畔。新羅國都城美蘭城更是與鳳秦國的柳雁城以及東宸國的萬水城隔山隔水,遙遙相望。

新羅國中,湖泊河流縱橫交錯。國雖不大,卻頗富饒。曆來鳳秦國與東宸國都對其虎視眈眈,然兩虎相爭,不分高下,尚且還有新羅國喘息之機。靠著年年給兩國上供無數布帛珍寶,緞繡穀物,倒也安定。

九江與夜渠,本並無交界,隻有兩處狹窄的小河鏈接,自東都穿過,卻隻能走一些小型的商船,行不得大型戰船。因著山勢地形,若要將九江與夜渠打通,開鑿人工運河,則必須借用美蘭城郊一處豁口,建壩放水。

此時,皇甫昭便是前來洽談此事。

亂世之中,新羅國本是保持中立,大國兩邊都不得罪,可如今一來,新羅國便有了投誠鳳秦國的意思。畢竟一旦運河鑿成,鳳秦國夜都的水軍戰船便能自夜渠直直南下,直入九江中。如果是這樣,攻下東宸國的萬水城及南都,便如探囊取物,易如反掌。屆時,尚在九江以北的七莊城便成了一座孤城,天險可不攻而破。

則,大事可成。

鳳翔不在東都,臨走前交待了由鳳絕洽談此事。

是以,循例巡禮便在王府之中設下了盛大的接待宴席。

天公幫襯,連下幾日的雪已停,惜園之中,所有小廝婢女合府出動,清掃著積雪。側妃新喪的慘白蕭條已是融在了這一片刻意製造出的熱鬧歡騰之中。

清幽望著滿園子忙來忙去的人們,鋪設大紅絨毯,懸掛著大紅宮燈。不由心生感歎,亦不免憐惜,嫁入王府之中尚未過得新婚之夜的洛雲惜,就這麼去了。生命脆弱得仿佛被陽光一蒸便即刻化去的春雪。

如今,她已將金鈴與銀月打發走了,至於宮中傳下的聖旨,限鳳絕三日內查清洛雲惜之死的真相,她自然是聽說了。

真相,可真相究竟在哪裏?祈奕沉船失蹤,這真相便成了一個永久的迷。可笑的是,真相連她這個當事人自己都不清楚。也許明日刑部便會派人來將她帶走罷。如今的她,已是風雨中飄搖的殘葉,任人宰割。

不過,一人做事一人當,她亦無話。

是夜,惜園之中,飛簷卷翹,寶瓦琉璃,深宮重苑,無數明燈閃耀如星子璀璨。燈火通明,似銀河倒掛,灼灼生輝,再加上觸目皆是紅緞錦稠,連空氣裏都漂浮著氤氳溫熱的喜慶之氣。

歌舞之聲,喜悅如海,整個王府都被繁華浸染得淋漓盡致。

清幽連日來頭痛無比,痛得幾乎不能自持,渾身直冒著涔涔冷汗。整個人時而冷,時而熱,時睡時醒,多半裏都是昏昏沉沉的。

金鈴與銀月相繼都走了,王府之中,人人都避她如蛇蠍,自然是不會有人來照料她的。且今晚王府中設宴,應當是沒有她這個帶罪王妃的事,當晚她便早早服了藥睡下。

青花纏枝香爐中,點著稀薄的香霧,淡淡散在空氣中,有著安神的作用。可是她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靜下心來的,腦中,無數記憶的零碎片段不斷翻滾著,爭先恐後的想連成一線。耳畔,始終縈繞著他那句撕心裂肺的低吼聲,“我隻是不想愛你……”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麼說?又為何他會這般痛苦?

究竟,他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什麼?

她雙手緊緊箍住自己的頭,想減輕那一陣又一陣收縮般的疼痛,她努力地想回憶起過去。隻覺得真相近了,近了,卻始終無法到達。

突然,不適時的敲門聲陣陣響起,一陣急促過一陣,打斷了她的苦痛思索。

清幽秀眉微蹙,旋即披起外衣,起身開門。厚重的團福錦簾垂得嚴嚴實實,她上前掀起一角,打開門,冷風隨著王府管家一同進入。

雖是帶罪之身,她的名分尚是王妃,這一點無可改變,是以管家仍恭敬行禮道:“王妃,王爺請你過去陪同晚宴。”

清幽作勢輕咳了兩聲,指了指不遠處的床榻道:“這,本公主身體不適,已經睡下了。且新羅國皇子前來商談軍政要事,本公主出席,恐怕不妥罷。”

管家表情如泥塑般,找不到絲毫變化,隻平聲道:“王妃,奴才隻是奉王爺的旨意,至於事情巨細,奴才並不清楚。王爺特地關照,請王妃務必出席,還請王妃不要為難奴才。”

清幽凝眉更深,無奈之下,隻得攏一攏發髻,正一正衣領,欲跨出門。

管家抬眸覷了一眼清幽一身素白,又是俯身恭敬道:“王妃,王爺特意交待了,請王妃盛裝出席。”

盛裝出席?

有那麼一瞬間,清幽秀眉間劃過若有若無的疑惑,終轉身入內更衣梳發。

待到一切都收置妥當,她跟隨著管家來到了今晚設下宴席的飛龍閣。未至殿門,已是聽得裏邊極熱鬧,調琴吹笙,聞聲起舞,笙簧琴瑟之聲悠揚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