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殿內,隻見裏麵鋪滿了紅絨錦毯,璀璨的燈光,如花朵一層層地渲染開絢麗的濃彩,映照著每個人的神色皆有幾分迷離。
依依抬眸,她看見,鳳絕遠遠的坐在了主位之上,一襲紫金色蟒紋裘袍,身上綴著無數的貂絨釧兒,滿頭黑色長發鬆散的垂泄而下,隻以雪白的狐尾束住,黑與白的交融,灩瀲風情,竟也能豔光四射,更是別有一番異域味道。想不到,男子也能打扮的如是惹眼。清幽從未見他穿著如此花哨,不由得覺著有些眼暈目眩。
再看,左下席尊位之上,坐著一名身量較高,眼眸冰冷如霜之人。麵容若鬼斧刀裁,鼻梁高挺,肯定便是新羅國的三皇子皇甫昭了。清幽正一正衣襟,緩緩坐入席中,清潤的眼眸淡淡打量著皇甫昭。她掩飾的極好,驚詫不過是在第一眼,旋即便隱於自己無盡幽深的眸底,瞧不出一絲異樣。
原來,他的名字,叫做皇甫昭。蘭元淇的主子,新羅國的三皇子,那個在夜西鎮客棧之中匆匆一瞥,那個害她得了瘟疫之人。他先是私下派遣蘭元淇接近鳳絕,又是攜帶身染瘟疫之人混入夜西鎮,欲將病菌在夜渠河中擴散,好在她與鳳絕及時阻止了這幕慘劇的發生,免去了黎民蒼生受苦受難。
可是,此刻這皇甫昭大刺刺地出使鳳秦國,也不知背後又有什麼樣的陰謀,也不知鳳絕心中是否有數。
清幽次第打量著,皇甫昭的身側,坐著一名紅衣女子,一身琵琶襟銀狐滾邊襖,不同於一般女子的白皙,她的膚色是健康的麥色。長眉輕揚入鬢,冷亮的眼睛是類似寶石般的長方形,有著丹鳳眼的嫵媚,更帶著野性不馴的氣息。
清幽瞧著不覺一怔,此女子,仿若是瑩白雪地中乍然而出的一枝耀眼紅梅,豔媚之極。應該也是新羅國人罷,也不知皇甫昭帶著這般妖豔的女子一道出使鳳秦國,是何用意。
清幽暗自思量著,緩緩抬眸看向鳳絕,卻見他的目光隻是淡淡掃了自己一眼,未作停留便偏至一旁。心中不免有些悶悶,她端起麵前的甜茶連連喝了幾口,卻隻覺得更渴。
其實,鳳絕早在清幽自遠處入來時,便瞧見了她。殿中暖陽如春,她的出現,不由令他眼前一亮,一襲色彩豐饒的刺繡織金長裙,纏枝珠繡絹羅紗衣,一層粉一層紫,恰似彩虹雙色,格外妖嬈。烏發上,一支赤金釵自發髻中斜飛而出,垂下數串長長紅寶石,珠翠燦燦,玉環錚錚,映著她的臉龐益發皎潔明亮。今日她穿的是她東宸國公主的儀裝服飾,那麼美,那麼炫目,幾乎在瞬間就掠奪了他所有的呼吸。
唇邊,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縷淺笑,笑容卻又突然凝結,鳳絕側眸看向皇甫昭身側那名容貌妖豔的女子,突然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那女子紅唇輕啟,聲音都帶著些許媚惑,依依答道:“賤妾名喚姬玉蝶。”
皇甫昭執起桌前青玉酒盞,湊至唇邊飲了一口,冷眸中透出些許邪肆的光芒,“這是本皇子新納的庶妃,我新羅國民風開放,姬妾可隨意相贈。若是此女能得左賢王眼緣,是她三生修來的福分。”他勾唇一笑,長眸微挑,瞟向身側的姬玉蝶,低低斥道:“難得王爺問你賤名,你還不快去給王爺斟酒?!”
姬玉蝶雙唇緊抿,笑意清冷疏落,眉宇間皆是淡淡的失意。不敢多言,她旋即起身,蓮步緩緩來到了鳳絕身邊,一雙妖眸微抬,手中白玉酒盞,緋色瓊漿緩緩注入杯中,凝成一汪醉人的琥珀。
塗滿丹蔻的十指,握在白玉之上,更顯嫵媚,姬玉蝶軟綿綿地依向鳳絕,柔聲道:“賤妾敬上王爺一杯,還請王爺笑納。”說著,她已是幽幽拉過鳳絕的手,纖纖如蔥長指將酒杯送入他的掌心。手肘有意無意輕輕劃上他的胸膛,柔媚纏綿之意溢於眼角眉梢。
鳳絕倒也不拒絕,略略低首,性感的薄唇湊近姬玉蝶耳畔低低語了一句,複又邪氣一笑。隻見那姬玉蝶溫順地低下頭去,眉眼低垂,隱隱可見臉頰緋紅,石榴色一直延伸至耳根處。
鳳絕又是一陣狂肆的輕笑,長臂一攬,便將姬玉蝶納入懷中。
殿內,窗台之下,奉養著數盆寶珠山茶,白似春雪,紅若豔陽,被一室暖融融所熏,花朵愈加香氣撲鼻。清幽手中握著的茶盞,微微晃了一晃。
這樣的場景,本並不刺目,此刻卻好似細細的針芒紮入她的眼中,生生的疼。轉眸,遠遠望去,他是盛世華章下風采出眾的男子,身側總是伴著不同的貌美女子。
突然,一直隱隱相隨的頭痛又至,一陣陣抽搐著她的神經。片刻間額頭已是冒出涔涔冷汗。清幽手握絹帕輕柔地拭去額邊的汗珠,掩飾著自己的異常。
又是突然,她拭汗的手僵在那裏,清麗的雙眸陡然睜圓,似有無數流年滄桑在眼前飛逝而
過,整個人再不能動彈。眉心倏然一簇,仿佛狂風熄滅了微弱的火苗。
記憶,爭先恐後的浮出水麵……
全身氣血上湧,喉頭一甜。那一刻,她嚐到了鮮血的味道。劇痛,緩緩碾過她每一寸肌膚,灼燒的感覺仿佛此時正經受著烈焰焚身。
然,不遠處的他,懷抱著新羅國皇子的柔媚妃嬪,唇邊笑意妖嬈,道:“皇甫昭,你的女人很入我的眼,今晚陪本王。作為交換,我的女人也送你了。”纖長一指,指向了席中漠然而坐的她。
他的語調不緊不慢,聲音不疾不徐,並不冷絕,也並不犀利,隻是淡淡的,隨意的。可卻好似那致命的利劍,片片淩遲過她殘存的肌膚。
突然,她緩緩笑起來,端起麵前一直沒有動過的酒杯。長袖回旋一籠,酒中已是淬了劇毒,這是金鈴臨走之前叮囑她防身用的,見血封喉。步履輕盈,如踏微風,她一步一步地走向他的身前。
聲音清脆而明亮,似簷間叮鈴的風鈴婉轉,紅唇輕啟,她字字如珠道:“你不就是恨我麼,
飲了這杯酒,從此你我,上天入地,黃泉碧落,生生世世,兩兩相忘……”她的神色,平靜如冰封的湖麵,隻餘微微發顫的雙唇出賣著她此刻的心痛。聲音,漸漸低微,如喘息一般,一浪低過一浪。
如果死可以解脫,她不想再受他禁錮,受這樣的折磨。
所有欠他的,所有辜負了他的,就讓這杯酒,一筆勾銷……
鳳絕冷眼看著她異常的舉動,以及那淡然飄遠的神色,隻是默不作聲。而他幽寂的身姿,仿佛正遠遠站在天邊,無論怎樣伸手都夠不著。
清幽緩緩一笑,刹那芳華,好似那三月枝頭薔薇怒放,美得炫目。
仰頭欲飲,他卻一掌擊落,“哐啷”一聲,白玉酒盞落在地上,砸得粉碎。
他的眸中,猝然升起兩簇憤怒的火苗,一步上前,他伸手掐住她纖細的喉嚨,冰冷道:“你想死?!想替她償命麼?可我卻要你日日生不如死!”
一粒烏黑藥丸灌入喉中,她驚懼,且退一步。
驟然,難耐情欲襲遍全身,是媚藥!
夜冷,風冷……
此刻的她卻全然感受不到,熱得這樣難受,像夏日正午的時候在太陽下烤著,又像是正在爐膛邊燒著火,體內有無數叢火苗狂舞著,舞得她焦渴不已。一波又一波情潮的巨浪,幾乎要將她徹底覆滅。身體,越來越熱,越來越熱,唯有心恰像屋外冰冷的數九寒天,淒冷蕭瑟。
原來,他非但要羞辱她,更要,逼她就範……
原來,他已經恨她入骨……
原來,他與她,終走到了這一步……
所有的記憶,都好似那濃霧之中突然點亮一盞燈,將一切迷茫徐徐散去,露出本來的顏色。
其實,方才不經意的瞬間,她已是想起了全部。
她,終於,全都想起來了……
隻可惜,他說得對,有些事,還是永遠不要想起來的好。
原來,失憶是一種解脫,清醒記著的人,才是涅槃的苦痛。
她怎會忘記……
那一日,東都街上,秋雨沉雷,帶著水汽的風陣陣襲來。滿目皆是戰後的瘡痍,風並著雨,將戰爭過後的蕭條悲涼洗刷得幹幹淨淨。自己正坐在瀟瀟秋雨之中,坐在了東都街邊冰涼的青石板上,失聲痛哭……
雨水,嘩嘩而落,仿佛鞭子般抽在身上,一記又一記,微微地疼。
她全身的衣衫都濕透了,黏膩在肌膚上。雨水,迷蒙了她的眼睛,亦是打散了她的長發。她卻渾然不在意,隻是默默坐著,默默坐著。
突然,頭頂上方,雨水漸止,唯有淅淅瀝瀝的聲音不停地落在傘上,好似一曲清脆的弦樂。
眼前的光線,黯了又黯,似是有人站在了她的身前。
緩緩抬眸,她的睫毛之上沾滿了晶潤,也不知是水珠還是淚珠。將落未落,最是惹人憐惜。透過那點點晶瑩,她瞧清楚了,麵前站著的是一名身形高俊,豐神俊朗的男子。他的身後,跟隨著幾名侍衛。
他長得真好看,一雙黑眸,清澈又幽深,仿若黑寶石一般吸引人。隻是一瞥,都感覺自己仿佛被那黑眸吸進去一般。
唇邊掛著溫柔的淺笑,好似那三月春柳,輕輕拂過她已是凍僵的臉頰,他輕聲問,仿佛害怕嚇到了她,“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她愣了一愣,茫然地搖了搖頭。
人生,不過是偶然相逢,她並不想告訴他自己的名字。
他略略想一想,又問道:“姑娘,那你家在哪裏?我送你回去。”
她又是漠然,緩緩搖頭,隻歎息道:“國之將破,我哪裏還有家……”
他微愕,眸中劃過一絲關懷與悲憫,溫情如流水一般,從心間漫生而出。他從隨侍身邊取過一襲新做好的狐裘,光潔的狐毛,沒有一絲瑕疵,是特意為過冬備下的。
溫暖,依依落在她的肩頭。
他的眸光中,有無數神采流轉。他的掌心,溫暖的,將她自青石板地上拉起,替她撣去肩頭、發梢上成串的雨珠,他柔聲道:“入秋地上涼,姑娘可要仔細著身子。要不,去我府上喝杯熱茶,換件衣裳再走?”
她木然頷首,然,眸光依舊渙散,找不到一絲神采。
他似是心情愉悅,柔聲又道,“姑娘姑娘的叫著不方便。你沒有名字,那……”
又垂眸想一想,劍眉輕輕飛舞,他微笑道:“憐之惜之,那我叫你惜惜,可好?”
雨,依舊瀟瀟落下……